“俊生这话也有道理。”张老爷对老妻道,“咱们眼下这情况,也娶不到像样的儿媳。俊生又还年轻,不用急于一时。要是娶个不合适的,反而搅得阖家不宁,那才是祸事。”
罗太太只好点头:“那一定要挑一个贤惠温顺、为人本分的女孩儿。宋小姐这种喜欢出去招摇的可不行。”
“冷怀玉的话不作准。”张俊生解释,“况且就算绮年去交际,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她归她,我的儿媳妇可不能这样。”罗太太固执,“婚前赶一赶时髦也就罢了,女人婚后就该以家庭为重,多多生养,做个好主妇。我们张家又不是养不起媳妇的人家,不需要女人出去抛头露面。”
张俊生知道改变不了母亲大半辈子的认知,只讪笑着应着。
宋绮年也正在吃早餐,气氛却祥和愉悦许多。
傅公馆的书房东角有一面精美的新艺术风格玻璃花窗,窗边摆满了绿植。晨光透过玻璃折射出七彩光芒,明净的玻璃窗将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
窗前有一张贵妃榻,堆放着柔软的长流苏靠枕。一大盘种类丰富的茶点、一套西式茶具和一盆巴掌大的珍品蝴蝶兰放在一张小茶几上。
宋绮年正坐在贵妃榻上,惬意地斜倚着靠枕,手里捧着一杯咖啡。
彩色的光落在她珠灰色的衬衫和乳白色百褶裙上,也照得她含笑的面孔更加明媚。
“毕沙罗。”宋绮年道。
“说详细点。”
傅承勖坐在对面,正手持一张五寸大小的水彩卡片,卡片上绘着西方绘画大师们的代表作品。
“卡米耶·毕沙罗。”宋绮年道,“法国印象派宗师级的画家,甚至连高更和塞尚都以他的弟子自称。他或许没有其他几位印象派大师那么出名,但是他是印象派公认的先驱和领袖人物。”
“很好。”傅承勖微笑点头,又拿起一张画。
“德加。这太明显了。”宋绮年轻笑,“嗯,看风格,这是他晚年的作品。其实比起他的油画和粉彩,我更喜欢他的素描。线条遒劲、流畅,极具生命力。”
傅承勖在桌上一堆卡片里挑选了一番,再度抽出一张。
“……马奈。”宋绮年这次稍微花了点时间,“也是个法国印象派大师。我有个问题……”
“这个呢?”傅承勖又举起一张画。
“透纳的水彩,海上日出。这位总算是英国人了,但还是印象派。”宋绮年瞅着傅承勖,“你到底有多喜欢印象派?”
傅承勖不答,拿起一张画。
“穆夏!”宋绮年脱口而出,“总算不是印象派了。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他对形体、轮廓的归纳堪称新艺术和装饰艺术的融合的代表,让我非常敬佩!我在画报上看到过他的‘黄道十二宫’,不知道真品会有多惊艳。”
“你的眼力和记性都非常好。”傅承勖赞道,“不过几天时间,你就能把这么多画家的资料和绘画风格记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很难吗?”宋绮年反问,“每个画家都有自已独特的创作风格,越是大师,风格越明显。运笔的习惯、对色彩和光影的偏爱、题材的选择、表达的手法,等等。记住这些后就很好辨认他们的作品了。”
“但是记住这些需要对艺术独特的敏锐。”傅承勖微笑,“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宋小姐。不过,你和所有别具天分的人一样,都不大意识得到天分带来的便利。”
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被傅承勖奉承的感觉非常好。
他语气真诚,措辞直白,总能把人捧得飘飘欲仙。
这是和一个成熟世故的男人相处的好处之一。
“这些名画,”宋绮年好奇地看着那些卡片,“傅先生亲眼见过多少?”
“仅见过部分。”傅承勖道,“在欧洲的博物馆和一些私人收藏家手里。”
“你自已没有收藏名画?”
“绝世的名画极少在市面上流传,他们都由世家代代继承。而我义父白手起家,自然没有什么祖传宝贝。不过——”
傅承勖话锋一转:“——我们有钱,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古董和名画。”
宋绮年笑。
“那这栋宅子呢,也是你买的?”
“是的。”傅承勖抬头四望,“当我决定在国内长住一段时间的时候,觉得自已需要一个像样的住所。我搬进来前将这房子翻修过,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重新布置的。”
这些日子里,宋绮年在傅承勖的辅导下恶补了中外艺术知识,已小有所成。此刻她横扫全场,屋内每一件物品她都能说得出一二。
天花板上挂着两盏巴卡拉水晶大吊灯,脚下的镶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摩洛哥羊绒地毯,角落里立着日式浮世绘二曲屏风,屏风边是一张路易十六风格铜鎏金写字桌。
墙边摆着中式黑漆嵌寿山石仕女边柜,柜子上放着一尊达芙妮卡拉拉大理石雕像,和一个日本明治时代芝山象嵌金地漆花瓶。墙上还挂着一幅国画仕女图。
西南两面墙,一面挂着四幅葛饰北斋的江户百景版画。一面则挂着三联的粤绣花鸟图,下方摆着一张明式黄花梨木罗汉床,上放一张螺钿茶艺桌。
除此之外,莱俪的孔雀水晶花瓶,意大利地球仪酒柜,宋代的青瓷,明代的青花,清代的海棠花像生盆景……
这些来自古今中外的艺术品和古董装点着这间风格稳重肃穆的大书房。
“这些都是买了房子后新置办的摆件,算不上名品。”傅承勖十分谦虚,“出于安全考虑,名贵的画和古董都被我留在旧金山的家里了。”
“啊!”宋绮年无不讥讽道,“看来傅先生吸取了那批古董被盗的教训。”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翻阅着那些名画的画片,不由低声道:“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亲眼欣赏到这些名画。”
“会的,宋小姐。”傅承勖很肯定地说,“你会有机会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的。”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感谢地笑。
玻璃花窗的绮丽的流光笼罩着宋绮年,她明丽的面孔有些模糊,整个人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画。
肌肤上突然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痒,傅承勖花了点毅力,才收回自已的目光。
“言归正传。”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宋绮年,“这是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一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佳人的照片。
柳眉凤目,精巧的瓜子脸,妆容时髦,裹着雪白的貂裘,朝镜头嫣然微笑,神情清冷却又带着妖娆,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这……这不是江映月吗?”宋绮年惊讶道,“那个唱《夜莺之恋》的女歌星!”
“正是她。”傅承勖点头。
《夜莺之恋》是去年初红遍大街小巷的歌曲,甚至电台至今每晚都用它作为晚安曲。
江映月不仅嗓音妙曼,容貌也清丽动人,不输给电影女星。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张她的明星玉照,女孩子还曾一窝蜂地去烫她的发型。
“我记得江映月去年初的时候宣布嫁人,然后退出歌坛了。”宋绮年很惋惜。
“她嫁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孙开胜上校。准确地说,是给孙开胜做外室。”傅承勖道,“孙开胜有妻有妾。你还记得前几年有个小歌星叫金茉莉吗?她也是刚刚走红就给孙开阳做了外室。不过江映月出现后,孙开胜就和金茉莉分手了。”
“这男人还真好女明星这一口。”宋绮年讥讽道。
“不过,孙开胜最宠爱江映月,给她单独置办了一个小公馆,一直和她同居。”
“‘目前’最宠爱。”宋绮年补充。
宋绮年只觉得遗憾。
江映月只凭一张唱片就征服了千万听众,如果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还不知会取得多辉煌的成就。
可她却放下前途大好的事业,给一个男人做妾去了。
傅承勖似乎看出了宋绮年的思绪,道:“江映月的出身并不好。她父亲早逝,上有寡母,下有幼弟。她之前一直在夜总会驻唱,直到被包装成了歌星。在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里,她想必遭遇了很多不堪。孙开胜能庇护她,给她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照顾她的家人。也许,她只是不想再漂泊了。”
说得也有道理。
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已的苦衷。每个人的理想生活都有所不同。
并非所有女人都有能力用自已的肩膀撑起一片天。为了生存下去,她们会作出不同的选择。
文件夹里有好几张近期的照片。
江映月打扮得珠光宝气,陪同孙开胜出席酒宴,接受记者拍照。
孙开胜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土,两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挺般配。
“那么,这次的目标是什么?”宋绮年问。
“一幅画。”傅承勖将目光投向东南夹角的墙上的那一幅国画仕女图,“唐寅的《嫦娥图》。”
宋绮年惊讶,起身朝画走了过去。
画自然是仿制的,算上装裱约七十乘五十大小,挂在那面墙上正合适。
画中,庭院精美,圆月当空,五名云鬓高髻、衣袂飘飘的贵族仕女在庭院里戏耍,姿态各异,神情悠然。
傅承勖站在宋绮年的身边,同她一道望着名画:“这幅画在市面上有不少摹版和赝品,但孙开胜手中这张是真迹——”
他话题一转:“快速提问:关于唐寅此人,宋小姐了解多少?”
傅承勖还真是一个尽职尽责、时刻不忘教学的好老师。
宋绮年充满自信道:“唐寅,字伯虎,后来又改字六如居土,桃花庵主等,但后人惯于以‘唐伯虎’称呼他。他是明代极其著名的画家、文土……”
“宋小姐,你和人闲聊时,也喜欢这样照本宣科吗?”傅承勖打断了她。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猫儿眼中掠过一抹好胜的光芒。
她略一斟酌,道:“在世人的眼中,唐伯虎一直是风流才子的代名词。戏曲里,他一掷千金点秋香,人生过得潇洒惬意。可历史里的唐寅,他原本美好的人生在亲人接连过世和仕途失意后戛然而止,家产又因他不善经营而很快挥霍一空……”
宋绮年的嗓音逐渐低沉,目光变得深邃。
“这种坎坷再加上感性和放荡不羁的天性,往往能造就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唐寅的绘画融合南北画派,笔触秀丽,构图疏朗,人物画形态逼真,写意花鸟洒脱,无一处不显示他艺术创作中的感性、精致与潇洒。只可惜,颓废、放纵和偏激让唐寅晚年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就同古今中外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一样。仿佛最璀璨的文艺作品都脱胎自苦难、颓唐的人生。”
结束了演讲,宋绮年抬起下巴:“傅先生觉得这一段怎么样?”
“非常不错!”傅承勖赞不绝口,“语气感人,内容优美。这是一段精彩的临时演讲——如果这段话是你的临时发挥,宋小姐。”
“当然!”宋绮年一口咬定。
傅承勖含笑注视着她。
盯着男人的目光,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这段话里……可能有一点别人的内容——我曾看到过一篇对唐寅的点评——但我加了很多自已对他的看法!”
眼看傅承勖笑意加深,宋绮年不服气:“得了吧!你能随时脱口而出演讲,私下不知道写了多少篇稿子呢。”
“我才不写稿子!”傅承勖一口否决,“我是个日理万机的人——我有一个秘书专门给我写各种演讲稿。”
宋绮年噗一声笑起来。
傅承勖很喜欢这女郎的笑脸。
爽朗、率真、畅快,极富感染力。
他总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回到之前的话题。”宋绮年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这幅唐寅的画挂在孙公馆的哪个房间里?”
“这画是孙开胜受贿所得,他没有将它挂出来。”傅承勖在地图上指着,“孙公馆西翼的一楼是一个大厅,用来放置孙开胜的收藏品。我的人已经确定,画就放在这个大厅中的保险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