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顾不得品味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注意力还专注在这批财宝上。
“所以,你总说库房不在你手中了,真是大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江映月的祖父和父亲这竟然都不知道?”
“当时大清还没亡,革命党被抓到都是要被砍头的。这事要走漏出去,全族人都要受牵连。祖父这事做得极隐蔽,只告诉了父亲一人。等到我家内讧的时候,革命已经成功,父亲便如实告诉了堂叔他们。可是他们不信。四堂叔为了这个宝藏引来了外贼,没有拿到宝藏,他也交不了差。”
傅承勖苦笑:“我的父母,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宝藏而丧命的。”
“不。”宋绮年更正,“你父母是为了保护魏家无辜的族人,为了保护你而牺牲的。”
傅承勖动容,将她用力拥住。
现在,有关魏家天字号库房的传说又有了新的篇章。
新传说里,一个叫广田的日本人得到了宝藏,带着它们离开了中国,不知去向。
有说广田去了南洋,却在海上遭遇了风暴,一船宝藏都沉入了海底。又有说他去了纽约,把钱都投入了股市,在随后的股市大崩盘里输了个精光。
不论哪一个传说,这批宝藏都和魏家再无关系。
火车正驶过一片绿意盎然的原野,阳光斜斜照射进车厢,室内盈满金光。
“将来选个合适的时间,我想带你回我老家转转。”傅承勖道,“我想带你去父母坟头走走,让他们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我想让你看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们流浪途中溜进去过的那个庄子,我后来买下来了。那个养着兰花的花房,我想带你再去看看。我还想带你去美国,去给义父上香,去农场里骑马,去檀香山的庄园里摘菠萝,去海边看日落……绮年,我想带你走遍世界,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宋绮年无限满足:“这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
傅承勖道:“我保证会比我们刚刚结束的这段更精彩,也更安全。”
宋绮年笑,搂紧了傅承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半晌后,她睡着了。
傅承勖低头凝视。宋绮年瘦了一大圈,眉间有着倦意,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人们往往追求虚无缥缈的宝藏,却忽视了身边最宝贵的珍宝。
而他不会。
傅承勖眼中那股柔情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坚铁。
他将宋绮年牢牢拥住,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也闭上了眼。
列车轻轻摇晃,载着他们奔向远方。
末伏是三伏天威力最大的时候,整个上海都深陷在酷暑这个暴君的统治之下。
这一次,经过众人对遗体的反复辨认,江映月的死亡才得到了官方的认定。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死而复生了。
周理光给江映月做了尸检,确认了死因,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整个巡捕房只有停尸房是半地下室,又安装了好几台通风扇,尚算凉快。
袁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周理光刚完成了尸检,用白布盖住了江映月的身体。
“你是来拿尸检报告的吗?”周理光低头书写着,“很快就好了。”
“不。”袁康道,“我现在不在巡捕房里做事。但我有可能会和郭总长继续合作,所以……过来看看你?”
周理光抬起头:“你是在问我?”
袁康啼笑皆非。他差点忘了这姑娘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了。
“不是。我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以后我们有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哦。”周理光点头,“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袁康。”
“袁先生,你好。”周理光彬彬有礼。
袁康莞尔,忽而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我阿康吧。”
师父叫他康儿,宋绮年叫他狼哥,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阿康。
“你好,阿康。”周理光一本正经道,“但我希望你还是称呼我周法医。非工作场合可以叫我周小姐。”
“好的,周法医。”袁康忍俊不禁,“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理光写着报告,一边道:“家父是一名物理学家,一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在数理化方面有所建树。我大姐叫数明,但她现在是一个作家。我叫理光,物理之光,但是学了医——还算沾边吧。我小弟叫化生——为化学而生,但他立志做一个电影明星。这几乎没把家父气死。”
袁康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也许……他会成功呢……”
周理光掀起眼皮扫了袁康一眼:“看我这模样。你觉得他有希望?”
可袁康觉得周理光只是打扮得古板了些,眉目还是很清秀的。如果她能像阿狸那样拾掇一下……
自已在想什么?
袁康摇了摇头,朝江映月望去。
江映月的脸毫无血色,但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并不可怖。
“她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袁康感慨万分,“就算她没死,她会改邪归正吗?我看未必。她一条邪路走到底,最后就算不被枪毙,也会死在仇家手里。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了。”
“确实。”周理光打量着江映月,“她算是我的解剖台上最漂亮的尸体了。”
“……”所有的感慨都被一阵风刮走了,袁康只好转移了话题,“宝珠还好吗?”
“很好。”周理光道,“她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做孩子真好。”袁康感慨,“不愉快的事,扭头可以彻底忘掉。”
“事实并非如此。”周理光推了推眼镜,“通常情况下,幼儿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全,没有‘叙事记忆’。但是这段经历对宝珠的刺激很大,可能会给她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只要大人们不去有意引导她,不鼓励她回忆,她大概率会把这些记忆碎片当作噩梦。”
“……”袁康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也好……”
“还有什么事吗?”周理光问,“我还有一个尸体要检查。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可能会有点……”
“我就不打搅你了!”袁康拔腿就走,还差点撞翻了一个小推车。
走出了解剖室,空气里的腐臭稍微淡了一点。
袁康抽了抽鼻子。
他始终无法适应这股臭味,却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周理光。
她同最肮脏、恶臭的尸体打着交道,直面人间最惨烈、恐怖的死亡,但她始终坚守不离,为死者寻求着正义。
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一日,傅承勖在家中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晚宴。
众人齐聚一堂,只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其实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并不久,还备受厌恶,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人们都很自觉地没有提起江映月的名字。
陈家老两口对江映月的死没有太多感触,只很高兴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傅承勖对二老毕恭毕敬,体贴恭顺,俨然以半子自居。老两口别无所求,只盼着能早日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婚讯。
用过晚餐,众人来到花园里。
灯串亮如繁星,喷水池哗哗作响。留声机里放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侍者不停地送上鸡尾酒。
就连朴素惯了的陈教授也放任自已享受起了这一切。
小宝珠已恢复了活泼。她在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一会儿去水池边泼水,一会儿又追着小双吹的肥皂泡泡满地转。
孩子稚嫩天真的笑声宛如天籁,给这场聚会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傅承勖走到郭仲恺身边:“总长,我……”
郭仲恺摆手,笑道:“绮年都改口叫我伯伯了,你什么时候改口?还是我得给你个红包?”
傅承勖难得笑得有一份腼腆:“郭伯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宝珠。”
他递上一个信封。
郭仲恺看了信封里的文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
“江映月被我扣住了一笔巨款,这您是知道的。我用这笔钱给宝珠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
“可是……”郭仲恺看着文件上的金额数字,“这也太多了……”
“相信有你们夫妻俩的教育和监督,宝珠会合理使用这个钱的。”傅承勖道,“这些都是江映月的钱,给宝珠是理所当然的。”
郭仲恺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代孩子收下了。我们会好好教育她的。”
宋绮年坐在喷水池边,含笑望着满地撒欢的宝珠。这么看来,这孩子精致的瓜子脸,确实和江映月很像。
傅承勖走过来坐下。
“有点难过?”
宋绮年点头。
“更多的是遗憾。我心里总存着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她能幡然悔悟,然后被救赎。可江映月也总讥笑我老是想着救她。她并不觉得自已需要被挽救。”
傅承勖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命运。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绮年望着小宝珠:“江映月总和我说,她感知不到常人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她说得不对。她至少还是能爱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爱她的孩子。”
“你还会找到新朋友的,绮年。”傅承勖道,“这一次,她至少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宋绮年笑,“秀琼姐,柳姨,四秀,还有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西方有句话:最理想的伴侣,就应当是你最好的朋友。
傅承勖满眼柔情,将宋绮年搂入臂弯里。
聚会结束,袁康和宋绮年同车离去。
“怎么?”宋绮年早看出袁康有话说,“师门里一切都还好吧?那几个刺头拔干净了吗?”
“早解决了。”袁康隐隐得意,“林师叔他们竟然还想设个圈套干掉我……郭仲恺提醒了我,又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袁康叹气:“郭仲恺希望我能和他合作。”
“合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