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宋绮年记忆最深的,是这一扇映着人影的窗户。
父亲是如此醉心于工作,不分昼夜沉迷其中,经常加班到深夜。
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前父亲的身影。
“绮年?”见宋绮年脸色越来越异常,傅承勖有些担心。
宋绮年的手颤抖着,指着那扇窗户。
“我记得这扇窗户……承勖,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一扇窗户!”
她的双眼盈满热泪。
傅承勖一把将她搂住,柔声安抚:“那就好……那就好……”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屋里的人起身走了出来。
“宋小姐?”陈炳文惊讶。
屋内的灯光照在他松弛、布满皱纹的脸,和近乎全白的头发上。陈炳文的外表看着比同龄人老一大截。
都说他性情极其耿直,近乎固执。
几乎每次见陈炳文教授,他都在游说那些收藏家,劝他们将来路不正的古董交还给国家。
“让这些珍宝回到它们本该属于的地方。”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了保护国宝而四处奔波呐喊,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命里也曾失去过珍宝。
“这是怎么啦?”陈炳文越发纳闷,“你们是来送我的?还是出了什么事?”
宋绮年张口结舌,无数的话无从说起。
傅承勖将手轻柔地搭在宋绮年的肩上。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之注入宋绮年的身躯,让她镇定了下来。
“我们确实有要事找您。”傅承勖道,“我们刚刚从郭总长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您的长女于十八年前被贼人掳走,然后不幸遇难了,是吗?”
陈炳文神色骤然一黯,有些不悦:“老郭也真是的,和你们说这个做什么?”
宋绮年的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噗噗落下。
暮色昏暗,陈炳文又上了年纪,没有将这一幕看真切。
傅承勖用力紧搂了宋绮年一下,声音沉稳:“陈教授,您可能还不知道。宋小姐本不姓宋。她五岁的时候被贼人拐卖。我为她调查身世时,将她和十八年前一起发生在咸阳的古墓盗窃案联系到了一起。”
仿若当头挨了一棒,陈炳文双目发直,身躯轻微晃了晃。
傅承勖继续道:“据贼人交代,他们为了报复一名警察,绑架了他五岁的女儿。后来还找了个女童的尸体冒充孩子,糊弄警方。他们则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拿着钱跑了。”
同宋绮年一样,陈炳文开始浑身颤抖。
“那个女孩随后被人贩子多次转卖。但她没有死,陈教授!她活了下来,并且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青年。她一直都在寻找家人。”
陈炳文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宋绮年身上,迫切又慌张地反复打量着她。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他难以置信,只觉得自已在做梦。
自第一次见宋绮年,陈炳文就对这姑娘生出一股亲切。但他以为这是出于爱才之心。
陈炳文也觉得宋绮年许多角度看去很像二女儿维仪,连老郭的太太也私下和他提起过。可他觉得只是凑巧,从未往那方面想。
他的大女儿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把孩子葬在她太奶奶的坟旁,逢年过节都还会烧香蜡纸钱。
十八年,孩子要是早早转世投胎,也都长成一个少年人了。
陈炳文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人带着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他的大女儿没有死。
她流落在外,寻寻觅觅十八年,终于自已找到了家!
他的女儿没有死!
傅承勖最后道:“陈教授,于主任已经同宋小姐核实过胎记了。所以我们才急着来见您。”
陈炳文一脸呆滞,毫无反应。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
“陈教授?”
陈炳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千万头绪齐齐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找不到语言。
傅承勖在宋绮年背后轻轻一推。她如梦初醒,朝陈炳文走了过去。
陈炳文也回过了身,急忙朝前迈了一大步,不料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宋绮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老人接住,自已却是被压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炳文想把宋绮年拉起来,可双膝无力,自已都没法站立。
“我没事!”宋绮年忙道,“您没事吧?”
陈炳文张嘴急促喘气。
“啊……”他终于发出了声,“啊啊……”
老人长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急促地摸着宋绮年的脸、胳膊,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他怎么就没往那方面想?
这眉眼多像她母亲,这脸盘正是他们老陈家的,这身段和维仪一模一样!
他怎么就没想到?
陈炳文哽咽,泪水自眼眶中汩汩涌出。
作为一位能慷慨激昂不打稿子就演讲半个小时的教授,此刻他口中只能发出啊啊声。
宋绮年泪如泉涌,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是你吗?”陈炳文捧着宋绮年的脸,仔细看她,“孩子,是你吗?”
宋绮年嚎啕大哭,不住点头:“是我!都对得上……我记得这扇窗户……是我……”
陈炳文一把将宋绮年紧紧抱在怀里。
父女俩抱头痛哭。
那两个学生听到动静,匆匆跑了进来。
傅承勖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
夜风柔软如绸,夏虫对月低鸣。
傅承勖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一摇一晃。
他西装革履,却一手拿着一个烧饼,一手端着一盏凉茶,充当晚饭。
书房的窗户上映着那对父女的身影。
痛哭了一场,宋绮年脸肿眼红,有些不好意思。
陈炳文拧了张湿帕子递了过去,自已抬起袖子擦着脸。
“您坐。”宋绮年忙道。
陈炳文这才坐下,目光胶在宋绮年的脸上。
“你和妹妹都长得更像你们妈妈。”他终于笑了起来,满脸皱纹舒展成一朵花。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得很。只是你有名有姓的,我又以为……就从没往那方面想……”
“妈妈她们……人在哪里?”宋绮年问。
“你妈妈眼下正跟着你妹妹住在广州,帮着筹备婚事——你妹妹快结婚了!”陈炳文急得不住搓手,“我明天一早就给她们发电报!你妈妈还不知道会多高兴。你丢了后,她一直怨我。那天,本该是我照看你的……”
老人神色一黯。
“可我忙着写论文,让你一个人在外头玩。等你妈妈从外头回来了,才发现你不见了……”
泪水又自眼中涌出。
“是我对不住你呀,梦梦……爸爸没有照顾好你……”
宋绮年的泪水也跟着噗噗往下落。
“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宋绮年握住了陈炳文的手,“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陈炳文抹了一把脸,道:“你叫陈孟仪。孟子的孟,小名叫梦梦。你二妹叫维仪,小弟叫维志。他们俩是一对龙凤胎。”
说着,陈炳文从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相册递给宋绮年。
“你妈妈叫朱慧群,以前是小学里的美术老师。你二妹美专毕业后,也在女中里教美术。她画油画,已经小有名气啦。你弟弟很有出息,自已考上了公费留学生,正在英国念书。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你爷爷是个秀才,开了个私塾……”
书香门第,是宋绮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自已如果没有被拐卖,而是在这样的家中长大……
不。
宋绮年在心中摇头。
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而且,正如傅承勖所说,他们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他们。
陈孟仪不会是宋绮年。
她应该会是个聪慧、快乐的女孩。
但那种江湖中磨炼出来的坚韧心性和丰富阅历,只属于宋绮年。
相片里是一家四口,龙凤胎大约十五六岁模样。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白衫黑裙的少女,活脱脱是少年宋绮年。
自已和妹妹还真像。
宋绮年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妇人脸上。
那妇人杏眼明亮,嘴唇饱满,个头娇小,可面容里透着一股干练和倔强。
无数被埋藏了十八年的记忆碎片正如发了芽的种子,拼命地钻出厚厚的土壤,展开稚嫩的叶片。
“我小时候跌伤过脑袋,那时候年纪又小,把被拐前的事忘了个精光。”宋绮年道,“可是我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想正是那些被我藏起来的记忆在暗中提醒我吧。说起来,上次我一走进这院子,就觉得处处都很眼熟。当时我还纳闷呢。而现在……”
宋绮年环视四周。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