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恺一脸关切,可听到“五岁”和“拐卖”一词,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宋绮年的心一沉。
“你还记得什么?”郭仲恺问,“父母的名字,家住哪里?你当时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一派专业的口吻,很热心地想帮宋绮年寻找身世,却是让宋绮年心情更加复杂。
“年纪太小了,记不清了。”宋绮年摇头,“师兄只说我当时说北方口音,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儿的。”
郭仲恺若有所思。
“您想到了什么?”宋绮年又怀了一点期盼。
郭仲恺正斟酌着怎么回答,陈教授和傅承勖走了过来。宋绮年和郭仲恺的对话中断。
“宋小姐,我有一本书,早就想送给你了。”陈教授将一本旧书递了过来。
“这本书是美术系的教材,由我一位朋友编纂,里面收藏了数千个中国传统纹样,整理得系统周全,还有详尽的解说,非常难得。你虽是做西装的,但我看你的设计,将中国传统艺术同西方艺术融合得非常好。我想这本书会对你有不小的帮助。”
宋绮年惊喜,忙把书捧在怀里。
“多谢陈教授,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拜读的。”
“等你得空了,我带你去故宫博物院参观。”陈教授热情道,“虽说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溥仪带走了,可留下来的那些艺术品,也足够让你大开眼界。”
“我和傅先生早有参观博物院的计划。”宋绮年不住点头,“由您在一旁讲解,更胜过我们自个儿琢磨。”
陈教授笑着朝傅承勖望去:“傅先生真是一位良伴。”
“傅先生是位最好的合伙人。”宋绮年趁机拍了个马屁,“人人都说是他捧红了我。”
“没有谁捧红谁的说法。”陈教授摇头,“要是没才华,被人双手托着举过头顶,都能从指缝里掉下来。你有才华,又勤奋。即便没有傅先生的协助,你也一定能崭露头角的。”
郭仲恺也道:“若不是璞玉,怎么雕琢也不成器。”
宋绮年被连番夸奖得怪不好意思的。
陈教授道:“老郭为了招待你们俩,今天还专程把他老丈人家的厨子给带来了。我去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可别瞎指挥。这厨子有脾气呢。”郭仲恺追了出去。
宋绮年站在窗前往外望。
郭仲恺夫妇正站在院门口商量着饭菜,小宝珠蹲在地上玩着石子。恍惚看过去,正是一幅自已心目中勾勒过千百遍的全家福。
傅承勖将手轻轻放在宋绮年的肩头。
“还好吗?”
宋绮年转过头,神情怔忡,双目通红。
“他说,他大女儿已经病死了。”
傅承勖沉默片刻,道:“他们这说,只是为了让自已好过一点。不然,天天纠结孩子的下落,人怕是要疯掉的。”
“可是……”宋绮年呢喃,“我总以为,父母会天天都挂念着我,一直盼着我回家。”
可郭仲恺显然已经将长女放下,就像终结了一个案子:当事人已死,不用再去追究。
他们甚至又抱养了一个女儿,将爱寄托在她身上。
那小姑娘叫宝珠。
父母视她如珠似宝,才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那自已的名字叫什么?
宋绮年满脸茫然与落寞,如一只被遗弃了的小动物。
她千里迢迢寻家而来,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了自已的位置。
傅承勖心中酸楚难当,握住宋绮年的肩:“我向你保证,绮年,他们绝对从来都没有忘了你。他们绝对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丝希望,盼着你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看着我,绮年——”
他捧起了女子的脸,目光如月色下的温泉。
“他们绝对没有一天不想你。谁能忘了你呢?你人就在我的身边,我都没有哪天不会想着你。”
宋绮年只觉得胸膛里忽地涌出炽热的情感,如山洪般在四肢百骸里肆意流淌。
一股强大又温柔的力量环绕着她,托着她飘零的身躯,陪伴她穿过狂风,渡过激流。
这是一种真切的、被珍爱着的感觉。
宋绮年实在克制不住,伸手搂住傅承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男人的怀抱就是一个小世界,将纷纷扰扰屏蔽在外,供她舔舐伤口,供她抒发情怀。
钢铁般的自制力也都会融化在这个亲昵的动作里。傅承勖脸上的矜持与克制瞬间瓦解,柔情在眼中肆意泛滥。
他将宋绮年用力拥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臂弯里那柔软温热的身体亦带给他无限的力量,让他挣破黑暗回归光明,让他披荆斩棘走到今日。
他们都觉得自已从对方那里得到的,远比付出的更多。
日头西斜,小院里凉风习习。
桌子就摆设在院子中间,紫藤架下挂着煤油灯。
饭菜飘香,灯火温馨。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夹杂着小宝珠清脆稚嫩的童声,愉悦的气氛充盈着这间朴质的小小四合院。
陈教授的酒量是最不好的,却偏偏贪杯,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舌头也大了。
“好久没有……这院子,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陈教授一手举杯,一手搭着傅承勖的肩,“我知道那些古董都是你捐的,我都知道!嘘……咱不说!我谁都不告诉!”
在座的诸位都啼笑皆非。
“你是个好样的!”陈教授用力拍着傅承勖的背。
傅承勖刚喝下一口酒,顿时呛咳起来,脸颊泛红。宋绮年忙笑着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有勇有谋,心怀侠义,傅承勖,你是个好小伙子!”陈教授指着宋绮年,“你们俩的事,我很赞同!你要好好对宋小姐。”
这下轮到宋绮年闹了个大红脸了。
于主任笑道:“老陈,你瞧人家宋小姐长得像维仪,就真当是自已闺女了。人家有爹妈,哪里还需要你赞同?”
陈教授又指着傅承勖对宋绮年道:“闺女呀,这样的男人,万里挑一,给你碰到了,可千万要抓牢。他要是欺负了你,你来和我说,我……我和老郭给你做主!”
郭仲恺在那头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宋绮年脆生生道:“您不用替我担心。他不敢欺负我的。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傅承勖一个劲点头:“是!她有办法治我。”
“怕老婆?”陈教授大声叫好,“怕老婆就对了!怕老婆的男人有福气!”
于主任对丈夫道:“你管一管老陈吧。瞧人家傅先生和宋小姐多尴尬。”
郭仲恺便将陈教授扶了起来,带他去解手洗脸。
于主任对宋绮年道:“陈教授常年一个人生活,家里难得像今天这么热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他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得体,我替他向你们道个歉。”
宋绮年和傅承勖急忙说不用。
“陈教授怎么总是一个人?”宋绮年问,“他的家人呢?”
于主任无奈道:“他岳母身体不好,他太太常年在娘家照顾老人。他大女儿……打小就养在岳家。二女儿嫁去了广州。小儿子跑得更远,在法国留学……”
说到这里,于主任朝宋绮年递来一抹复杂的目光。
“打第一次见到宋小姐,就觉得你有些眼熟。你穿着这身旗袍,背影和维仪那丫头几乎一个样——维仪就是老陈家的二姑娘。”
要真如此,那难怪陈教授为什么对自已那么亲切慈爱了。他看到自已,思念女儿了。
宋绮年心里更是替陈教授难过。
陈教授已醉得一塌糊涂,今日的聚会就此告一段落。
宋绮年不放心陈教授,傅承勖便把司机留下照看老人,自已开车回去。
夜深人静的胡同里,围墙的那一头偶尔传来狗吠声,头顶的晴空繁星点点。
这一片皇城脚下的破旧民居据说已修建了近百年,见证了好几代帝王,经历过起义军和八国联军的炮火。
在这些斑驳的砖墙里,在这片复杂如网的胡同里,那些浸透其中的岁月的气息,正静静散发着。
郭仲恺夫妇抱着孩子走在前面。
小宝珠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引得郭仲恺夫妇笑声不断。
宋绮年望着那一家三口,并不嫉妒或者失落,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空虚。
傅承勖紧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发出无声的关怀。
“我没事。”宋绮年轻声道,“我就是觉得……很不真实。郭仲恺对我来说始终是那个很有威严、让我心底发怵的警长,而不是一个慈父。”
“你需要时间。”傅承勖道,“你已经长大成人,和他们又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需要时间彼此了解和熟悉。”
宋绮年长叹,紧挽住了傅承勖的臂弯。
之后一连两日,北平城里风平浪静。
傅承勖没再去银行,而是带着宋绮年满城玩耍。
他们逛了琉璃厂,又在陈教授的带领下参观了故宫和天坛,还去圆明园的遗址上怀古了一番。
到了晚上,两人又打扮得衣冠楚楚的,去夜总会里跳舞。
宋绮年穿一袭烫金吊带露背红裙,肌肤赛雪,明艳不可方物,给傅承勖招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两人看似将正事抛在了脑后,可私下却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为行动做准备。
一连两日,花旗银行里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
一次是两个客户因为债务纠纷,直接在银行大堂里打了起来,还将前来劝架的保安一道打了。
还有一次,一位客户来取钱,却被告知账户空了。该客户当即大吵大闹,指责银行吞了他的钱。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儿子偷偷把钱给取走了。
这两次都招来了警察。
警察见事态不严重,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心里很不耐烦。
郭仲恺知道了,对小杨笑道:“傅承勖他们这是在上演‘狼来了’。”
虽说戏耍的是警方,但这警方是马探长的人,郭仲恺私下也觉得很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