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一愣。
罗太太确实很排斥西方文化,不喜欢西装,尤其是西式晚装。
“又露胸脯又露腿,头发还剪得那么短。放在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要脸的窑姐儿都不敢这么穿。真败坏风气!”
还有。
“跳起舞来手舞足蹈,就像中了邪,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宋绮年投其所好,留长发,穿旗袍。即便穿西装,也都是保守端庄的样式,同她设计出来的那些华丽多姿的服装截然不同。
她也确实因此颇得罗太太的称赞。
可也仅此而已。
张俊生温柔却也矜持,对自已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两家之间如沟壑般的阶层差异不是几件衣服就能抹去的。
“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很多都犯了宋小姐一样的毛病。”傅承勖道,“你们太迫切地想融入新环境,太迫切想得到认可,却不免失去了自我。‘玉狸’擅伪装,在江湖上有‘百变狸猫’一称,可那都是为了工作。要想和人建立真实的感情,非得用真面目相交不可。难道宋小姐觉得真实的自已不堪入目?”
宋绮年一掌拍在桌上,杯盏咣当作响。
林小姐正由保镖扶着从旁边经过,扭头望了一眼。
“可我没想和你建立真实的感情!”宋绮年怒不可遏。
傅承勖会意,瞬间扬起油滑的笑:“别这样,甜心,我们之间显然是存在着一点什么的……”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宋绮年提高了音量。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宋绮年悲愤控诉:“三番五次出轨的是你,一次次求我原谅的也是你,死不悔改的还是你。就算要分开,也该是我来说,轮不到你甩了我!”
“绮年……”
“我们就此结束!”宋绮年拍案起身,拿起喝剩的半杯咖啡。
“可以泼你吗?”她小声问。
“最好不……”
傅承勖的话未说完,咖啡就已泼在了脸上。
“……”
四周响起一片低呼声。
宋绮年重重一哼,抓起手袋怒冲冲地离去,极“凑巧”地撞上了林小姐。
两位女土的手袋都落在地上,杂物洒落一地。
林家保镖随即将宋绮年推开。
“别无礼。”林小姐显然已对这个和自已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产生了怜悯。
宋绮年低声道歉,抹着泪捡起手袋,匆忙告辞。
“又是一个傻女人。”林小姐朝宋绮年的背影递去怜悯的一瞥,在保镖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承勖整理完了衣服,这才离开了咖啡厅,坐进了前来接他的车里。
先前愤怒离去的宋绮年正坐在后座里。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泼汤水。”傅承勖道。
“凡事总有第一次。”宋绮年笑容可掬,“傅先生该庆幸那是一杯冷咖啡!”
傅承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宋绮年又道:“关于我的私生活,傅先生还有什么观点要发表,不如趁此机会一口气说了,然后我们好谈正事。”
她始终笑着,可眼含愠怒,如一只炸了毛的猫。
看着依旧娇媚可爱,但熟悉猫性子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再伸手逗弄:必然是会被挠的!
傅承勖立刻低了下头。
“我不该说那番话。是我过界了。我向你道歉,宋小姐。”
这男人这么爽快就低头道歉,倒是让宋绮年有些意外。
如此一来,她再咄咄逼人,倒显得自已没气量了。
宋绮年不免没好气:“我知道傅先生刚才是故意激怒我,好演得逼真一些……”
“但戳穿别人内心弱点不是绅土之举。”傅承勖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柔软之处,我不该拿这个来讥嘲你。”
宋绮年不语。
“但是,宋小姐,我从来不觉得你的出身是一个污点。”傅承勖又正色道,“你过去只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罢了。可你从来没有放弃,终于抓住了机会,改变了人生。很少人有你这样的果决和勇气。”
他凝视着宋绮年:“你的毅力和胆识让我钦佩。”
面对这么真诚的道歉和赞美,宋绮年无法不软化。
只是,被一个认识不久的人看得如此透彻,让她很不自在。
因为被人看透,便意味着对方悉知自已的弱点,有能力掌控自已。
对于宋绮年这种性格独立强势、反感被掌控的女子,不免脑中警铃大作。
可是傅承勖这男人,成熟世故,又在尔虞我诈的金融界混得如鱼得水,必然双目如炬,老奸巨猾。宋绮年的阅历同他没法比,在他眼中也自然如一本打开的书。
宋绮年抿了抿唇,退了一步:“我也很抱歉泼了你咖啡。”
傅承勖耸肩:“是我活该。”
宋绮年不禁莞尔。
气氛彻底缓和了下来。
“这是你的新身份证件,新名字叫宋玉梨。”傅承勖将一个信封交给宋绮年,“取这个谐音是便于你适应,请别多想。我还给你安排了一处临时住处,公馆里面已有我派去的下人和司机,只管放心使唤。我就没有为你准备服装了,但备下了几套首饰。同林小姐这样的人打交道,你会用得上。”
准备得如此周全,让宋绮年不禁回忆起往日还在帮派里的生活。
本以为再也不会重温那段岁月。
“宋小姐,想必你也清楚,要假装富家小姐,衣服和珠宝是不够的。你的法语说得怎么样?”
本以为宋绮年会摇头,没想她张口道:“bonjour madame. voici le menu du jour.(您好,太太,这是我们今日的菜单。)”
傅承勖困惑。
宋绮年解释:“有一次,我要从法国参赞的夫人身上偷一个珠宝。我假扮成了法餐厅的招待,临时学了一句法语。”
“只学了这一句?”
“我只需要这一句。”
递上菜单的时候,宋绮年就已将参赞夫人的珠宝偷到了手。
“那英文呢?”傅承勖又问。
“比法语好多了,可以应付日常交谈。”宋绮年有些自豪,“我还可以用英文背诵《圣经》。”
看傅承勖不信,宋绮年流畅地背诵起了《旧约:创世纪》。
“l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 And the earth was without form, and void; and darkness was upon…”
“好了!我知道了!”傅承勖惊叹,“‘千影门’居然会教英文?”
“怎么可能?”宋绮年大笑,“是我偷偷跟着一个英国牧师的太太学的。我给她做针线活,她用《圣经》教我英文。”
师父年轻时被洋人羞辱过,极其厌恶西洋文化,甚至生病了都坚决不去看西医。要是知道宋绮年私学英文,没准会割了她的舌头。
也是在这位善良又寂寞的牧师太太那里,少年宋绮年学到了一些日后派上用场的知识:西餐礼节,西方文学和艺术,世界地理知识……
宋绮年第一次看到了国外的时尚杂志,从那一道小小的门缝,望见了对面的大千世界。
“接下来,宋小姐有什么计划?”傅承勖问。
“先想个办法,从林万良身上把钥匙偷到手。”宋绮年从文件夹里抽出林万良的资料,“他真的很难接近?”
“很难。”傅承勖道,“在这之前,我曾试过,一直没成功。还有,他曾遇到过女刺客,对不熟的女人也相当防备。美人计对他没用。”
“他难道不近女色?”
“他的情人就住在公馆里。他不同外面的女人来往。”
“所以,”宋绮年思索着,“能靠近他的女人,除了情人,就是他妹妹了。”
“宋小姐想到了什么?”傅承勖眯眼。
宋绮年道:“既然不能接近他,那就让他来接近我好了。”
傅承勖皱眉:“林万良对女色非常警惕。况且,如果需要你出卖色相,这我很不赞同……”
“放心。”宋绮年不屑,“我混江湖这么多年,只抛过媚眼,从未货腰。”
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挑眉一笑:“小时候学艺,专门要学如何勾引人。针对男女老少,各种职业性格,都有不同的诀窍。但有一条是通用的,也是教我们这个技能的师父特别强调的:她说,最有效的勾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接近你。因为一旦主动,就已将戒心放下一半,后面的事便顺水推舟了。”
她瞥了傅承勖一眼。
“傅先生显然对这个伎俩无师自通,连我都不慎中计,眼巴巴地赶夜路去见你。”
“过奖。”傅承勖谦虚欠身,“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林小姐这日回到了家中,一觉睡到傍晚。酒醒了,肚子也饿得直打鼓。
她是个习惯了夜夜笙歌的人,很快又打扮得光鲜夺目,准备出门去俱乐部跳舞。
管家将林小姐唤住,递上来一只手表。
“小姐,这是您落在咖啡店的表,是刚刚一位女土送来的。说是今早和您在咖啡店碰见过,不小心捡错了。她问了咖啡店的人,专程给送来的。”
林小姐惊讶。
这只百达翡丽女土手表是林小姐母亲的遗物,她将其看得很宝贝。要不是对方主动送还,林小姐都还不知道自已把它弄丢了。
于是林小姐问:“那人已经走了?”
“还没有。”管家道,“我想着您可能会找她说话,就把人留下了。她就在门厅处。”
林家果真戒备森严,不仅专门有一个保安领着宋绮年从大门走到主宅。见是陌生人,管家也不把宋绮年请去客厅坐,只让她在门厅处站着等。
要不是有任务在身,宋绮年才不受这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