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姐立刻叫起来:“宋小姐平日里把自已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怎么打扮新娘子的时候却又提倡简约了?”
“我和覃小姐,身高容貌都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宋绮年的耐性逐渐消失。
“量身定做衣服的本质,就是根据不同的人作出适合她们的衣服。要不然,何必定做,直接买成衣好了。”
韩小姐噎了一下:“可是,这裙子不是你送给娇娇的订婚礼物吗?”
陶小姐忍不住替宋绮年说话:“可宋小姐是设计师,咱们是外行,不如设计师审美好。”
“可是送礼不该投其所好吗?”韩小姐是一位固执的辩手,“收到的礼物不喜欢,又还欠了一份人情,这多别扭?”
陶小姐还想再开口,宋绮年抢先道:“韩小姐说得是。就照覃小姐的意思改吧。”
既然覃凤娇自已愿意打扮成一只粉色的山鸡,做裁缝的又何必多言?
覃凤娇叮嘱道:“我要在订婚仪式上穿,越华丽越好,后摆和袖子都要长长地拖在地上……”
宋绮年低头给覃凤娇调整着裙摆,心里为自已送这份礼而后悔。直接买一套精美的餐具不是更好?
覃凤娇也是,好好的中式旗袍美人不做,非要西化。
就因为张俊生作风西化,她就投其所好?
对男人如此曲意逢迎,让宋绮年不免有些可怜她。
有些女人毕生要依附男人而活,迎合男人的喜好是她的生存之道。就和商家迎合顾客的喜好,职员揣测上司的心思一个道理。
覃凤娇倒是不用男人养活,可她的精神必须以一个男人作为支柱,否则就立不起来,毫无自我。
这未免更加可悲。
不过覃凤娇并不这么想。
张俊生终于被她捏在了手中,情敌又正半跪在自已脚下为自已整理衣裙。
想她宋绮年虽然出身平庸,可是仗着模样好,人前总一副骄傲自得的嘴脸。
可到头来,嫁给张俊生的终究是她覃凤娇,而宋绮年终究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想到这里,覃凤娇越发得意,假装关心地问:“宋小姐,每一位客人你都这样伺候?那你这份工作还怪辛苦的。唉,要想赚点佣金,就得付出血汗。”
这口气,说得她好像曾用血汗换取过酬劳似的。
宋绮年道:“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做着开心,就不觉得苦了。”
“伺候人还开心,这得是什么奴才命?”韩小姐讥笑。
这话太无礼了。其他几个女孩都一脸尴尬,笑不出来。
陶小姐严肃地提点:“韩小姐,你这么说不妥!”
韩小姐不情愿地向宋绮年道歉:“对不住了,宋小姐。”
宋绮年也懒得和这个二百五计较,只朝陶小姐感激一笑。
“伺候人当然不开心。”宋绮年道,“让我开心的,是能创造出我所构想的作品,是能实现我的人生抱负,是能通过劳动获得自由的生活。”
覃凤娇和她的女友们听了都一愣。
有些陷入思索。有一些,如覃凤娇和韩小姐,则一脸茫然。
资产阶级的女人和无产阶级的女人,人生诉求是截然不同的。
那些覃凤娇们,没有什么崇高的人生抱负,也从来不用通过劳动来获得更好的生活,甚至都抗拒和鄙夷劳动。
“难怪俊生总说你与众不同,原来是不同在这里。”覃凤娇道,“我们这些寻常人,人生抱负都是过上悠闲富足的生活罢了。”
韩小姐补充:“而宋小姐的人生抱负,却是给人做衣服。”
可这一次,附和的笑声小了许多。陶小姐更是很不悦地瞪了韩小姐一眼。
宋绮年徐徐道:“服装业不过是裁缝,餐饮业不过是开饭店的,就连听起来很洋气的进出口业,本质上也不过是贩夫走卒。”
张俊生做的就是进出口生意。
覃凤娇刚把裙子脱下来,闻言沉下了脸:“宋小姐是在讥笑我吗?”
“我不过是以你们的逻辑,来概括各个行业罢了。”宋绮年从容道,“各行各业,只要正经用劳动来谋生,就不分高低贵贱。我们用双手创造了价值,对社会做出了贡献。我尊敬我的每一位同胞。”
覃凤娇和韩小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别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韩小姐灵感乍现,脱口而出,“要是能做富贵闲人,嫁如意郎君,谁会拒绝?都知道宋小姐和张先生有过一段历史,可张先生最后还是向娇娇求了婚。你心里泛酸,我们都能理解,可也用不着埋汰娇娇呀。”
众女面面相觑,笑得一个比一个尴尬。
“我可要为宋小姐说一句公道话。”覃凤娇装模作样道,“俊生向她求过婚的,是她不肯嫁。”
韩小姐笑:“宋小姐很懂得‘齐大非偶’的道理。”
宋绮年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朝韩小姐道:“不。是因为我还不想结婚。”
众女惊愕。
在她们的观念里,婚姻乃是女人一生中顶天的大事,结一门好婚事是她们不惜打破头也要实现的目标。
什么样的女人会不想结婚,甚至把一个才貌、家世俱佳的男人拒之门外?
覃凤娇问:“不想结婚,那宋小姐想做什么?”
“做事业呀。”宋绮年将裙子仔细地放回衣袋里,“把我的生意做大,名利双收。世界这么大,天地这么广阔,我也想到处去看看。这些都是结了婚而没法做的事。”
几个女孩霎时对宋绮年另眼相看,陶小姐也一时陷入了沉思。
“宋小姐果真特立独行。”覃凤娇强笑,“结婚有什么不好?有人照顾你吃穿,不用出去吹风淋雨。而且,没哪个男人不让太太做女红的,你照样可以做衣服。”
宋绮年真觉得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
富家子弟也有很大区别的。
觉悟高的,如朱品珍,如今是很有名气的自由记者和女权运动家了。又比如许磐,执掌家业,是个成功的女商人。甚至如曹立群,干脆离开家庭追求政治理想去了。
平庸如覃凤娇等人,不学无术,好逸恶劳,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
革命先辈冒死解放女性,拆掉了缠脚的布条。可对覃凤娇们来说,此举毫无意义。只要能被豢养,她们不介意重新把脚给缠上。
这一刻,宋绮年无比怀念江映月。
如果她听到这些言论,不知道会发出怎样的讥笑,给予怎样有力的反驳。
宋绮年长叹:“这么说吧。同样是劳动,我更喜欢用劳动换取金钱,用劳动争取社会地位。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
覃凤娇还是不肯罢休,道:“可是,嫁个好男人,钱和地位全都有了。”
“是啊。”韩小姐附和,“过去的女人只需要伺候公婆丈夫,打理好自家就够了,可不用外出工作吃苦。现在提倡的那种新女性,又要做家务又要工作,一个人干两份活,真是自找麻烦。”
这话倒是引起了众人不少共鸣。
“女人在外头工作,可吃苦受累了。要不然,怎么当红的女明星都要息影嫁人?”
“事业做得再好,一个女人嫁不出去,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她。”
“可是……”陶小姐小声道,“咱们女人也能建功立业,巾帼不让须眉,这多好呀。”
女孩子们又纷纷点头认同,唯独覃凤娇和韩小姐齐刷刷朝陶小姐投去眼刀子。
到这份上,陶小姐也不想再看覃凤娇的脸色了。
她继续道:“如今女人和男人一样读书,一样做事,不论脑子还是能力,都没什么差别。既然有本事,为什么不发挥出来,作出一番成就?”
“那也得做得出成就。”韩小姐道,“我看大多数女人忙活了一番,赚的钱还养不活自已,最后还不是得找个男人嫁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陶小姐道,“我看宋小姐现在就做得很成功。”
“那要是不成呢?”覃凤娇反问,“白白耗了精力,又浪费了时间?昔日的追求者早就妻儿在怀,她却成老姑娘,想嫁人都找不到好男人了。”
真是句句不离嫁人。
陶小姐还想辩驳,被韩小姐讥讽道:“陶小姐,你自已不也要嫁人了吗?赵先生也一表人才。你一边抓着金龟婿,一边鼓吹女人应该不结婚去工作,真是两边的好都没落下。”
陶小姐霎时满脸通红,恼羞得要哭出来了。
宋绮年高声笑起来:“咱们不过是在讨论女人的几种生活方式,又不是在开批判会,怎么搞得剑拔弩张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我没有呼吁诸位学我去工作,诸位也不必拉着我一道嫁人,不是吗?”
气氛这才稍微缓和了下来。
可覃凤娇心中有芥蒂,不说不行:“宋小姐,别的男人也就罢了。俊生又有哪点不好,你还瞧不上?”
宋绮年瞧不上的男人,她覃凤娇即便将其抢到手了,也总觉得赢得不够痛快。
“俊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适合我罢了。”宋绮年收拾着工具箱,“好比狐皮大衣再精贵,也不能在夏天穿。俊生希望妻子是一个好主妇,而我热衷于事业,也并不符合他的要求。”
“那你想给什么样的男人做主妇?”覃凤娇讥讽,“像傅承勖傅老板那样的男人?”
“傅老板不是正同许家大小姐在交往吗?”韩小姐尖声道,“人家门当户对,还是再续前缘,可般配了!宋小姐,做生意有野心是好事。可嫁人,还是要踏实一点的好。”
“我不想给任何男人做主妇!”宋绮年的耐心已耗尽,面色冷了下来。
“就拿那幅缂丝画的作者来说。朱克柔出身贫寒,从小潜心学习缂丝,终于成为一代名匠。在那个几乎所有行业都被男性统治的年代,她的作品被文人显达争相购买,宋徽宗还题诗赞美,直到今日依旧深受收藏家的追捧。她不是以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被记住的,而是以一位艺术家的身份被记载在历史里。我就想像她一样,有所作为,成就不凡。我想让我的名字被世人铭记,让我的人生更有价值。”
陶小姐她们听得心悦诚服,不住点头。覃凤娇和韩小姐一脸悻悻之色。
宋绮年也不给覃凤娇再找茬儿的机会。
“今天就到这里吧。”宋绮年提着工具箱,“裙子要修改的地方不少,我得回去赶工。多谢覃小姐款待。”
“难得来一趟,多玩一会儿再回去吧。”覃凤娇做出挽留之态,“你还没见到俊生呢。他应该正在花园里陪客人。你总得和他打过招呼再走。”
宋绮年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把工具箱和衣袋交给女仆拎着。
陶小姐陪着宋绮年朝楼下走:“我听明诚说,你一直在资助一家妇幼济慈院。我来上海没多久,很想找一份慈善义工来做。”
“那太好了!”宋绮年高兴,“我们现在不是很缺吃穿,但最缺教孩子们识字算术的老师。”
“这个我能行!”陶小姐道,“之前在家里,堂弟堂妹们的启蒙功课,都是我在教。”
“那改日约个时间,我带你过去看看……”
两人走在前面,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宋绮年小声道:“陶小姐,刚才多谢你为我说话。”
“不用客气。”陶小姐腼腆道,“其实很多人都不赞同覃小姐她们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公然反驳她罢了。我和朋友们私下聊起你,都觉得你是新女性的表率。我们都很羡慕你自由。”
“你也自由呀。”宋绮年道,“你家境好,父母也支持你念书。听说赵明诚是你自已相中的,你父母也很支持你自由恋爱嘛。”
陶小姐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