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
随着一道清朗的叱喝,一个女郎自人群中走出来。英姿飒爽,俊脸含怒。
“绮年!”
那妇人一声大呼,扑了上去。
“你回来啦!你可终于回来啦!”
女郎一愣,正想解释,妇人抱着她的腿就嚎啕大哭。
“你再不回来,你爹留给你的家产就要被这些豺狼给抢光了!他们还要把咱们这些老人家都给赶走。大伙儿都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工,临到头,还得光着手脚被赶到大街上,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女郎的嘴唇几次翕动,终于紧紧地抿上了。
她拍了拍妇人的背。
“放心,柳姨。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
柳姨抱着一篮子从天台收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公寓里,一走进卧室,就被蹲在地上的宋绮年吓了一跳。
“哎哟,你要我的命哟!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宋绮年讪笑,把一堆文件和照片装回文件袋里。
“你翻这些东西做什么?”柳姨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宋绮年敷衍:“找私章,随手翻出来了。”
“怎么啦?”柳姨看出宋绮年心情不对劲,“巡捕房的人为难你了?”
“没有。”宋绮年道,“我就是想起爹娘去世那时候的事。”
提起那段经历,柳姨还心有余悸。
“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还真拦不住你那些叔伯。”
宋绮年道:“其实,当时家里除了房子和那个铺子,也没有多余的钱了。搞不懂三叔公他们怎么纠缠不休。”
“蚊子腿也是肉。”柳姨道,“房子和铺子再不值钱,也能卖个千把块。还是你聪明,做了一堆假欠条,又找了一堆混混冒充债主来催债,这才把那群老不死的给吓走了。唉,可是这个家到你手里时,就是个空架子。你这两年辛苦攒家业,还拖着我这个老东西,真不容易。”
宋绮年忍不住搂住柳姨的胳膊,脑袋靠在她身上。
“柳姨对我就像亲女儿一样好,我当然要把你照顾好,给你养老啦。”
“倒是不枉我给你换过那么多尿布。”柳姨笑,“哦对了,那个刘主编来了,你赶紧下去招呼一下。”
宋绮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良友》特刊已正式上市,反响极好,一再加印。
上了封面的宋绮年自然也跟着名声更上一层楼。苗学新的名气也打了出去,开始有商家找她拍广告。宋绮年替她仔细筛检,接了口红和香烟的广告。
刘英兰打算趁热打铁,再给宋绮年做一个专访,顺便介绍一下她设计的秋冬新衣。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宋绮年当然不会拒绝。
后院的那株木绣球进入了花期,一团团硕大的白花挂在枝头,美不胜收。
宋绮年选择在这株花树下接受采访。
“我并不觉得职业女性就比家庭妇女更加优秀。”宋绮年回答着记者提问,“我们本质上都是通过劳动来换取生活所需。主妇们服务于家庭,我们服务于社会。服务对象有所不同而已。可能我们在生存技能的高低上有一定差别,但我觉得天下用劳动谋生的人都值得尊敬。”
绿叶白花,宋绮年穿着一身非常清爽的鹅黄色珠绣连衣裙,戴着一顶小巧的遮阳草帽,多层珍珠项链,独钻耳坠,整个人素雅又不失精致,同这个明媚的夏天融为一体。
记者也是一位年轻女土,既欣赏宋绮年的衣着品味,又欣赏她的思想,不觉扬起亲切的笑容。
“听说宋小姐正在申请加入上海的服装协会?”
“是的。”宋绮年点头,“我的申请刚刚递交了上去。”
“您觉得会成功吗?”
“我当然希望能成功。”宋绮年笑道,“这样就能多认识一些同行朋友。同时,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向同行、前辈们请教。”
“那么,最后,您对那些有志于成为职业女性的同胞,有什么话说?”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做什么,都要找到自已的价值所在,才能坚持下去。”
记者小姐似乎深受启发。
采访结束,宋绮年开了冰镇的香槟招待记者朋友。
“我有内部消息,你加入服装协会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刘英兰点了一支烟,对宋绮年道,“你准备到时候请客吃饭就是了。”
在江映月黯然故世的时候,宋绮年却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还有江映月那个事,还请节哀。”刘英兰叹气,“我们都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过有句话,你或许会嫌我多事,但我还是想叮嘱你。”
宋绮年道:“还请赐教。”
刘英兰摆手:“是姓孙的那位。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孙开阳尤其是一条疯狗。我知道你肯定把江映月的死怪在他头上,可你千万别做傻事。以卵击石,太不划算了。”
“你这都是肺腑之言呢。多谢你关心了。”宋绮年感激,“我心里有数的。”
刘英兰点头:“反正他现在的名声也臭了。”
案件调查结果还没有公布,巡捕房对外只宣称江映月不慎失足落楼,并未提孙开阳的名字。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巡捕房的墙又烂得好似被机关枪扫射过。
市面上很快流传起了“孙开阳逼奸江映月,江映月不堪受辱坠楼自尽”的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