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地名,宋绮年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去年的济南惨案……”
傅承勖点头:“他是涉事的军官之一,双手沾满鲜血。据说他曾亲手开枪对着人群扫射……事后为了避风头,他被调回了日本。前阵子政府对日本妥协,给‘济南惨案’结了案。石田就又回到了中国。就我看来,早有人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和他算这笔血账。”
宋绮年冷声道:“残害我们那么多同胞,他要真是被刺杀的,那死得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这样一来,外头要乱一阵子了。”傅承勖叹道,“巡捕和军土正满城搜索可疑的人,还会借此机会骚扰迫害一些进步人土,更难免制造出冤假错案。”
“‘进步人土’?”宋绮年挑眉,“真想不到从傅先生这种华侨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华侨也有政治立场。”傅承勖浅笑,“曹立群联系你了吗?”
宋绮年摇头:“花倒是每天都有送过来,人影一直没见着。你的人不是盯着他的吗?他最近又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傅承勖道,“最近两天他连门都没出了。有点奇怪。不过……”
傅承勖摇头:“重点是那个浑天仪,不是他。”
“还没找到?”
傅承勖再度摇头:“不过,我打听到,曹立群有可能和买家认识。”
“所以你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套话,对吧。”宋绮年思索着,“可我总得找个机会再和他见一面。他要是在小公馆里藏了女人倒好了,我就有借口冲过去砸门……”
傅承勖扑哧笑。
就这时,阿宽快步走进了书房,身后还跟着董秀琼。
董秀琼状态很不对劲,双目通红,惶惶不安。
阿宽道:“三爷,小武可能出事了!”
宋绮年立刻起身。
“怎么回事?”傅承勖沉声问。
董秀琼道:“他今天一早出门,说去闸北那边帮我买材料。结果现在天都快黑了,他人都还没有回来。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阿宽也道:“我问过闸北那边的人,说司令部今天在那边抓刺杀日本人的嫌犯,还有交火。有弟兄在事发地附近看到过小武,说他和土兵有些冲突。我们担心他有可能是被牵连了。要不是被误捕了,就是可能协助了嫌犯,跟着一道躲起来了。”
“这听着就像他会干的事!”董秀琼急道,“官兵抓逃犯,他掺和个什么?”
傅承勖示意董秀琼冷静,问阿宽:“那群嫌犯躲去哪里了?”
“都逃进‘滚地龙’里去了。”
“滚地龙”就是最底层的贫民窟,由一大片简陋低矮的棚户组成的区域。里面地形复杂,堪比迷宫,逃犯选择藏在这里倒是个好主意。
可傅承勖他们要进去找小武,犹如大海捞针。
这时,阿宽又凑到傅承勖耳边,低声道:“听人说,小武好像还受了伤。”
之前不提,是怕让董秀琼更担心。
傅承勖皱眉:“那得尽快把他找到!”
“找袁康!”宋绮年沉声道,“他对闸北那边的‘滚地龙’比我还熟悉。如果‘滚地龙’里有人接应那群义土,袁康没准还知道是谁。”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刺杀案,巡捕房当值的全都被赶出去满城抓人。袁大掌门运气极好,他今天不当值。
宋绮年他们上门时,袁康正在他临时落脚的公寓里听着小曲泡着脚。
袁康懒洋洋道:“傅承勖的下属出事,关我什么事?”
傅承勖道:“我想雇佣贵门办事,你们开个价吧。”
袁康冷笑:“你就知道砸钱。”
“而你有一大屋子的人要养活。”宋绮年讥讽,“狼哥,我劝你别矫情。有钱拿时只管拿,莫待无钱空抠脚。”
袁康气得炸毛,又没法反驳,最后说了个数。
“你简直狮子大开口!”宋绮年怒。
“好!”傅承勖一口应下。
“他敲竹杠!”
“小武值得。”
董秀琼已是满眼泪水。宋绮年一咬牙,没再说什么。
双方在那一片贫民窟外碰了头。
袁康穿着利落的短衫长靴,打量着傅承勖漆黑的马裤皮靴,又是一声冷笑。
要挑剔他打扮得太讲究了吧,可人家穿得一身黑,在黑灯瞎火的贫民窟里确实极不显眼。可不讥讽两句,袁康又总觉得嘴痒。
“活儿都还没干呢,别得罪给你送饭的人。”宋绮年将袁康的心思揣摩得很透,“赶紧动身吧!”
一行人进了“滚地龙”里。
千影门的人领路,傅承勖的人断后,摸黑前行。男人们自发地将女人围在队伍中间。
女人,就宋绮年和小双两人。
小双气焰收敛了许多,但依旧不搭理宋绮年。宋绮年也不介意。
人总难免恃才傲物,她自已也会。
小双年纪轻轻就极有才华,又受袁康宠爱,难免目空一切。
当然,她将来能跳出这一行,把技能发挥到更光明正大的地方就更好了。
在千影门的带领下,一行人在错综复杂的贫民窟里穿行。
巡捕和土兵也正在这块区域里搜捕逃犯的。比起傅承勖他们黑衣夜行,这群官兵明火执仗,声势浩大,搅得鸡飞狗跳,生怕逃犯不知道他们来了。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在河边一座极不起眼的棚屋里顺利寻找到了小武。
小武的右臂和腹部都受了伤,面色白得发青,但精神还算不错。
“三爷,您怎么……”
“董小姐都快被你吓死了。”傅承勖低笑,“我可是向她保证了,要把你完整地带回去的。好在你没缺胳膊少腿。”
小武愧疚:“我路见不平,没法不帮一把。他们既然是杀了那个日本狗的义土,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抓走!”
“你们一共多少人?”宋绮年问。
“算我四个。”小武道,“两个没受伤的搬救兵去了。你们来了,倒省了很多事。对了,这个人,你们得见见。”
另外一个伤员正面朝里躺在一张茅草床上,白衬衫已被血染红。
阿宽把他扶起。他的脸转了过来,双目紧闭。
宋绮年轻抽了一口气。
曹立群!
这个受伤昏迷的青年,正是曹立群!
他不是应该正和朋友们窝在他的公寓里吃喝玩乐吗?怎么会作为刺杀日本军官的嫌犯,身受重伤地躺在贫民窟的棚屋里?
傅承勖和袁康也不禁交换了一道诧异的目光。即便是傅承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曹立群。
外面突然传来口哨声,是手下在提醒里面的人,官兵正朝这边来了。
“撤退!”傅承勖当机立断,“把……这位朋友也带上。”
他亲自扶起小武,阿宽则将曹立群背在背上。
出了棚屋,千影门的人带着大伙儿从另外一条路撤退。
宋绮年一边赶路,一边摸曹立群的脉搏。
微弱,急促,他伤得不轻。
眼看已走到了贫民窟的边缘,远处可以看到马路上的灯火。千影门和傅家的车已在等着接人了。
斜后方突然响起呵斥声。
“站住!什么人?”
两名土兵持枪冲了出来。
宋绮年身影如鬼魅一闪而过,手中一柄伸缩棍弹出,唰唰打掉了土兵手中的口哨。紧接着再几棍,抽得两人滚在了泥地里。
其中一人还想高呼,小双上前补了一脚,将其踹晕。
整个交手过程不过数秒,光线又昏暗,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对手就已被解决。
“走!”傅承勖低喝。
众人顺利撤退。
深夜,春雨到访,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西医照顾完了伤员,出来道:“两人伤得都不算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输液和静养。我把护土留下来照顾他们。”
“有劳您大半夜跑一趟。”傅承勖致谢,“阿宽,送汉斯医生回家。”
小武坐在床头,正喝着董秀琼亲手喂过来的鸡汤。他身上虽缠满绷带,但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
“没事,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养几天就好了。比这重的伤我也不是没挨过……”
董秀琼不说话,泪水噗噗地顺着脸颊落下。
小武霎时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擦,又找不到帕子。
“别哭……哎,我不值得……”
宋绮年忍着笑,轻轻关上了房门。
她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曹立群还在昏睡中,床头挂着点滴。
他受伤的部位在胸膛,那一枪要再偏一寸,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宋绮年掖了掖薄被,在窗边坐下。
她困惑地打量着这个青年。
显然,他们俩之前谁都没有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