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他要办个派对,请了我。”宋绮年正往篮子里捡着水果,“到时候我会见到他很多朋友。”
她今日得空和江映月小聚,两人一道去做了头发,又打算买些水果鸡蛋送去“仁心济慈院”。
“那是有几分认真了。”江映月分析,“虽然这些少爷们的真心,总共就那么一两半,但如果全放在你身上,也挺享用的。”
“我还怕你劝我赶紧抓住他呢。”宋绮年道。
“嘁!”江映月翻了一个美丽的白眼,“一个男人而已。别的女人从男人那里摇尾乞怜才能求来的东西,哪一样你没有?曹立群捧着你,你就受着。哪天你厌了,我再给你介绍新人。漂亮又懂事的男孩子,我这儿可多的是。”
“怎么把自已说得像老鸨。”宋绮年嗔道,“曹立群人不错,我也不喜欢拿乔作态。就当是个谈得来的朋友一样相处着吧。他即便对我求爱,也做不得真,我心里清楚着呢。”
“你能这么看男人就好。”江映月选了一篮子水果,让老板拿去过秤,“傅承勖对你和曹立群的来往,有什么看法?”
“他?”宋绮年面色淡然,“他没说什么。”
“是因为吃醋而什么都不说,还是漠不关心?”江映月瞅着宋绮年。
宋绮年瞥了好友一眼:“我又不会读心术,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只是合伙人关系,我也从来不对他的私生活评头论足。”
“真能这样就好。”江映月道,“傅承勖最近和许磐来往很密切,三天两头上报。这男人,滑不溜丢,很没诚意。你可千万要把持住。”
宋绮年也买了一大篮子鸡蛋,连同水果一起付了款,让店家送到济慈院去。她时常在这家给济慈院买东西,老板已很熟悉流程,连声应下。
今日是个亮阴天,既无日晒,又凉爽有风。宋绮年和江映月决定步行去济慈院。
两人都穿着浅色的棉布旗袍,朴素清爽,婀娜的身躯线条在宽松的长袍里若隐若现。
“你给《良友》设计的衣服怎么样了?”江映月问,“模特找到了吗?”
“我连设计稿都还没画出来呢。”宋绮年发愁,“主题选了好几个,动笔的时候却一点儿灵感都没有。模特更是没影。我平日里都在给名媛名太们做衣服,还要按照她们的喜好来。这一次,我想完全照我的心意去创作,用我中意的模特。”
“我帮你留意一下吧。”江映月打趣,“有点野性的,又有点天真无邪的,没成名的演员歌手里还是有的。只是,封面怎么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宋绮年突然站住,锐利的目光朝不远处一个男人扫去。
这男人穿着深色长褂,大热天还戴着一顶帽子,半躲在人群后。见宋绮年发现了他,他居然也不躲,反而阴恻恻地望了过来。
江映月也看到了此人,笑容骤然消失,眼中露出浓浓的厌恶。
宋绮年立刻看出端倪:“阿月,你认识这个人?他跟了我们好长一段路了!”
江映月很勉强地开口:“是孙开阳的人。专门负责盯着我的,撞见他好几次了。”
这句话里透露的信息量让宋绮年的嗓音霎时尖细起来。
“孙开阳派人盯着你?还有一段时间了?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算了,不说这个。你报警了吗?”
“没用!”江映月气急败坏,“你看,就现在这样,隔着老远跟着,又什么都不做。等巡捕房过来,他早跑走了。等巡捕房的人一走,他又回来了。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苍蝇!”
“孙开阳这是想做什么?”宋绮年怒道,“也没见他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心思整天就用在骚扰女人身上。就是有这些臭男人,咱们现在才被洋人骑在脖子上欺负。巡捕房管不了,我能管!”
说着就要朝那人走去。
对方明显往后一缩。
“别!”江映月将宋绮年拉住,“他一个大男人,和他硬碰硬是咱们吃亏。况且他溜得比泥鳅还快,你能追到哪里去?”
宋绮年冷静下来一想,也觉得追过去没用,倒不如来一招请君入瓮。
“咱们走!”
两个女子加快了脚步。男人警惕地朝左右望了望,也跟了上来。
女人们在集市的人群里钻来钻去,脚步敏捷、身影灵巧。男人在后面慌乱地追着,不住将行人推开,惹来一片抱怨声。
两个女子在岔路口朝左侧一拐,身影消失在了路口。
男人一愣,拨开人群加快了脚步。
他一个急转冲进巷子,就见一泼黄汤迎面而来,浇得他浑身透湿,呼吸之间尽是一股恶臭。
竟是一桶粪水!
江映月幸灾乐祸的叫好声响彻小巷。
“谢啦,小哥!”宋绮年丢给那个泼粪水的伙计一块大洋,又朝那个男人喝道,“回家告诉你主子,再骚扰江小姐,下次被泼粪的就是他了!”
说罢,拉着江映月就跑。
那男人气得七窍生烟。正想追上去,不料脚底一滑,脸朝下跌在了粪水之中。
第四十一章 鱼和熊掌
去济慈院的一路上,宋绮年愤慨不已。
“都说女人地位提升了,我看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权势的男人在什么年代都能为所欲为!这事不能这么糊弄下去。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孙开阳住手!”
“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江映月愁眉苦脸,“低声下气求过,破口大骂过,还找了中间人去说项。我甚至托人给孙开阳的太太递了话。孙太太却说她管不住丈夫,还说她愿意和我姐妹相处。这都什么事呀?”
“这些太太们……”宋绮年摇头,“孙家的祖坟是被轰炸过吗,怎么子孙里尽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人。孙开阳又不缺女人,干吗死缠着你不放?”
“他说爱我呀。”江映月苦笑,“说此生只爱我一个呢。但是又不肯离婚娶我为正妻,哪门子的爱?好在我有名气。我要是个普通女人,早被他强抢去了!唉!小报记者要是知道了这事,天知道会怎么写我。我才刚刚重新出来做事,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那就更不能任由孙开阳这么疯下去了!”宋绮年眼底泛着戾气,“我见过他们这种人,现在只是骚扰你,但肯定会得寸进尺,直到越过界线。我们得在他越界前让他住手。他有什么弱点?”
“那可太多了。”江映月道,“贪财、好色,还和东北日本军阀私下来往密切。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孙家,找不到他什么把柄。光用流言是伤不了他的。”
“让我想想。”宋绮年沉吟。
等到了济慈院,杂货铺送货的伙计刚早到一步,刘院长正在签收水果和鸡蛋。
见宋绮年和江映月来了,刘院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两位大善人来了。”
“什么大善人,您折煞我们了。”宋绮年笑道,“好一阵子没来,您这儿还好吗?”
“一切都好。”刘院长带着她们往里走,“最近又有好几个孩子找到了工作,搬出去了。小何几天前才回来过,还送了几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
宋绮年道:“她才刚工作,哪里有什么钱。让她别乱花。”
“我也是这么说的。”
“缺布?”江映月问,“缺多少,我来出了吧。”
刘院长连声道谢,却道:“有一位唐太太给我们捐了很多布,连做秋衣的都够了。喏,就是那位。”
宋绮年她们顺着刘院长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妇孺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碗,排队打饭。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罩衫,大多是女孩儿,少数的男孩都有着明显的残疾。
几个妇女走在队伍末尾,露出来的肌肤多少都有些伤痕淤青。
济慈院的职工并不多,但有很多如宋绮年这样的义工经常来帮忙。今日负责打饭的人里,就有一个新面孔。
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少妇。雪白的圆脸,笑眯眯的双眼,穿一件阴丹土林旗袍,围着围裙。
她发型时髦,妆容精致,显然家境优渥。但她做起事来动作利落,看样子是位日常会操持家务的主妇。
“唐太太是最近新来的义工,今日加餐的鸡蛋也是她送的。”刘院长道,“她还在教孩子们认字。说到这里,我还要替孩子们多谢傅老板。”
江映月立刻朝宋绮年瞥了一眼:“傅承勖?他又做了什么?”
刘院长抢答:“傅老板请了两个老师,定期上门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还说会把学得好的孩子送去学手艺呢!”
“哟!”江映月轻笑,“他倒是有心。”
“不能光把孩子们养活就了事了。”宋绮年道,“没一门手艺,将来到了外头,也难免流落到不好的地方。这里聪明的孩子不少呢。我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里出去的,可能干了。”
“你们俩在这事上倒是想得到一处。”江映月道。
宋绮年和江映月本就是过来做义工的。两人洗了手,系上围裙,帮着打饭。
唐太太一眼认出了江映月,惊喜不已:“天呀!江小姐,您也来做义工?我是您的歌迷!我还买了您这周末在新世界的票!我……”
“谢谢您的支持。”江映月矜持地笑着,“届时我一定同您打个招呼。”
“我叫唐雪芝。”唐太太忙道,“我母亲,我姐姐,都是您的歌迷……”
唐太太显然是个外向的性子,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江映月对女歌迷倒是一向有耐心,和唐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宋绮年在一旁负责舀汤,一边听她们聊天。
今日有唐太太的鸡蛋加餐,汤是青瓜蛋花汤。宋绮年将汤搅匀,确保每个人的汤里都能有料。
这头,唐太太正在说自已会用钢琴弹奏江映月所有的歌,那头,一阵细微的争执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
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济慈院的蓝布衣服,一个穿着粗布衫裤,扎着麻花辫。麻花辫少女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的臂弯里,那个蓝衣少女正在啜泣。
两个少女相互依偎着,就像两只躲在草丛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她将汤勺交给一旁的人,拿了两个煮鸡蛋,朝这对小姐妹走了过去。
麻花辫少女异常敏感,立刻朝宋绮年望过来。
那双眼睛雪亮似冬夜寒星,让宋绮年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喝彩。
少女下意识用身体将蓝布女孩挡住,警惕地盯着宋绮年。宽大臃肿的衫裤也遮不住她修长的手脚,她就像一头小鹿。
宋绮年面带微笑,将鸡蛋递了过去。
“还好吗?我是这儿的义工,姓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麻花辫少女眼中的敌意减弱。她接过了鸡蛋,低声道谢。
“这是我妹妹。”麻花辫少女朝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我听说她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蓝衣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烫着妇人款式的短卷发,眉毛也修得细细的。她的脸颊青肿,嘴角破裂,手腕也一片青紫。
宋绮年直皱眉,差点脱口问是谁打的。
没有问的必要。
看蓝衣少女这副少妇打扮,打她的必然是男人。
宋绮年轻声问:“看过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毛病。”麻花辫少女苦笑,“咱们这种人,皮糙肉厚。只是她男人当初把她带走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却让她遭了这样的罪。”
蓝衣少女忽而小声道:“不是他的错。是那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