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有一群男孩子冲进了人群,横冲直撞。行人大声咒骂,纷纷避让,把卖花的女孩推来撞去。
等到人群散去,孩子们钻进阴暗的巷子里。
“给我看看!”男孩急切道。
小女孩打开了布包。
钱包,手表,首饰……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女孩稚嫩的手摸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
“阿狸的手最巧了。”男孩称赞。
谁都不会打一出生就做贼。
宋绮年的父母本是寻常农户,只可惜染上疫病双双去世。远在外乡闯荡的大伯赶回来料理后事,收留了宋绮年。
这些事发生时,宋绮年才五岁,全都不记得了。都是大伯后来告诉她的。
这位大伯,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扒手“千千手”。他执掌着一个久负盛名的扒手门派,叫“千影门”。
大伯非常看好宋绮年。
“这孩子灵敏胆大,筋骨玲珑,一双猫儿眼,是块好料子。”
于是按照师门的规矩,取了个名字叫“玉狸”,改称大伯为“师父”。
师父看人没走过眼,玉狸确实灵巧聪慧,天资过人,又肯勤学苦练。
她是闭门弟子,年纪最小的小师妹。可没两年,手艺就已超过师门里大半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们吃不了练童子功的苦,被大师兄打得打滚哭喊。只有玉狸,安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练着。
衣服被汗水打湿又风干,手脚受的伤疤落了又添新伤,疼得落泪也不出声。
入门一年后,玉狸就能独自出工了。
天真无害的童颜骗过众人,小巧灵活的身子在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来去自如,如一只猫儿,步伐无声,眼神明锐,游走在暗夜之中,出手几乎无往不利。
她在师门里的地位也扶摇直上,很快就挤掉了师姐们,成了师兄的搭档。
师门人数众多,分工各有不同。
技艺不精者,沿街扒包,每日收成全看运气;技艺略好一点的,便去闯空门,或是假扮家丁浑水摸鱼。
玉狸和大师兄他们这几个顶尖的好苗子,则只接委托的活儿。
前期需要精心策划,排练演习,然后乔装打扮,混入目标之中,再伺机下手。
在道上,他们有着最出色的手艺,最好的口碑,以及最贵的酬金。
这些年,他们走遍大江南北,做下一个又一个被口口相传、称奇道绝的案子。她和师兄的名号也响彻南北,成为道上的传奇人物。
回忆到这里,宋绮年睁开眼,望着照耀着田野的阳光。
做贼这行,行动多半在夜半三更。人困马乏,保镖换班,正适合下手。
而结束任务的时候,往往天色已微亮。
师门的人纷纷赶在阳光普照之前遁入阴影之中,只有玉狸会稍微逗留片刻。
她最喜欢独自站在露台上,静静地看一会儿日出,想象着在阳光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师门里的人都不理解她。
“玉狸的心野着呢,瞧不起咱们这门手艺。”
“她喜欢的那门手艺又高贵到哪里去?”
师父就对玉狸喜欢的那门手艺极为厌恶,以至于一把火烧掉了她积累多年的图纸和衣服……
这件事让玉狸终于下定决心诈死脱逃。
她摆脱了黑夜,拥有了沐浴着阳光的理想生活:清白的出身,宽裕的生活,优秀的心上人,和一份热爱的事业。
玉狸是黑夜中的一只贼猫,而宋绮年是阳光下的一块水晶。
只是水晶易碎,还需要将它好好地保护起来。
柳姨看着水银温度计:“三十六度八。行,总算是退烧了!”
“我就说了没什么。”宋绮年掀开被子跳下床,“偶尔受一点风寒没什么大不了,汗发出来就好了。”
她一身汗腻腻的,迫不及待去洗澡。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姨追在宋绮年身后,满腹埋怨,“那个司机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烧得都睁不开眼了!这寒冬腊月的,你一个姑娘家,竟然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城外去,还骗我说是和张家人一起去的。张家人呢?在家里睡大觉吧?”
宋绮年急忙拧开花洒,用水声盖住柳姨的唠叨。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那覃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幅假画,可是敲锣打鼓地送过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对张家的恩情。你独自送画就罢了,还没让张家知道。”
宋绮年一声不吭。
四秀端了饭菜进来:“小姐这是怕画也是假的,和覃小姐一样丢脸。”
“已经有那覃凤娇丢脸在前了,咱们怕什么?”柳姨气愤,“现在倒好了,吃了这么大的苦,事情又没有办成,都不好找张家去邀功。”
“可是,送小姐回来的司机不是说了,他们家先生等小姐的话。还说,一切好商量。”
“是吗?”柳姨惊讶,“你的耳朵倒是灵。绮年,这么说,事情还有转机?”
宋绮年裹着浴巾走出来,一脸无奈。
“没什么好商量的。对方提的要求我做不到。”
柳姨警觉:“他要你做什么?莫非……”
“别胡思乱想。”宋绮年啼笑皆非,“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忙。那傅老板一表人才的,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才不会垂涎我呢。”
柳姨正要继续追问,门铃声响起。
四秀出去应门,片刻后捧着一盆兰花,笑嘻嘻地走进了卧室。
“小姐,您看,有人给您送了花!”
这是一盆花朵雪白的蝴蝶兰。是谁送来的,宋绮年心下一片了然。
“这花倒是漂亮。”柳姨道,“还有几支花箭还没开呢。伺候好了,能一直开到明年春天。我就说这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吊在张俊生那一棵树上。”
“柳姨!”
“我就是说说。”柳姨撇着嘴,晃悠悠地走了。
宋绮年轻轻抚着花瓣。白瓣黄蕊,花串沉甸甸地垂着,姿态妙曼。
傅承勖确实是个有心人。
宋绮年看到温室里的兰花,露出短暂的惊艳和喜爱,便被他记在了心上。
这个男人的心思细腻缜密,计谋多端,有耐心,且放得下身段。
他的行事风格,和他的地位倒是很匹配。
叶片上还夹着一张便签,遒劲俊美的字体写着:“宋小姐,我已于今日返回上海家中。欢迎有空上门做客,某煮茶以待。傅承勖。”
下面用正楷写着地址,是贝当路的一处公馆。
这种有钱人,住处不是贝当路,就是愚园路一类的花园洋房区。
宋绮年轻笑,把便签丢开。
用过了饭,已是傍晚。
宋绮年没去张家,但和赵明诚通了电话。
“一共凑齐了二十万,没有更多了。”赵明诚低声道,“明天中午就到期限。张伯父想着,实在不行,先给一部分钱。朱老板就算不会放了俊生,至少也不会撕票……”
“千万别。”宋绮年道,“对方没拿到钱,俊生还能活着。一旦拿到了,觉得回本了,俊生就留不住了。”
“你怎么对这种事这么熟?”赵明诚纳闷。
因为我打小就见得多了。
可宋绮年不能这么说。她转移了话题:“除了那个傅老板,就没别的人可求了吗?”
“张家找了很多人,不是不想蹚浑水的,就是借机敲竹杠的。比起来,如果傅老板肯帮忙,成功率是最高的。”
“巡捕房的那位郭总长是很乐意受理此案的。”
“他的名号我听过,是一位大神探呢。但是张伯父不愿意。”赵明诚压低了嗓音,“张伯父炒期货这事本身就有不合法之处。要是警察介入,人不一定救得回来,他的老底却要曝光了。”
“那覃家呢?他们的官做得那么大,就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
“别提了。你今天没来,那个冷怀玉在伯母耳边说了你一箩筐的坏话。”
宋绮年不意外。
“她过去也没少说我坏话,不差这一次。”
“说你见风使舵,往日里成天献殷勤,现在看张家出事,立刻就不上门了。”
“那你一定有替我辩解。”
“当然。可有些人总是更爱听信谗言。”
“人心长在胸膛左边,本来就是偏的。”
赵明诚感叹:“那日过生日来的朋友,现在几乎全都没了音讯,找上门都避而不见。枉费俊生往日里对他们那么大方,借钱借车,招待他们上门吃喝。”
“俊生心思单纯,待人以诚,难免会被小人钻空子。所以说,患难之际见真情。明诚,你是个真朋友!”
“你也一样。”
“告诉伯父伯母,我今天工作忙,明天一定上门看望他们。”
“绮年……”赵明诚欲言又止。
“说吧。”
“……没什么。就觉得,等这事结束,我们的生活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宋绮年笑:“人生本是由一段段经历构成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把当下过好就是了。”
等挂了电话,外头又有人敲门。
“怎么又来人了,谁呀?”柳姨摘下老花镜,朝墙上的钟望了一眼。
宋绮年有些草木皆兵,亲自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