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日落之前 (四)
因是在早春起社,便取名随柳社,取傍花随柳之意。
随柳诗社起先由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黄季刚教授帮忙指导。黄教授是章氏门下大弟子,在声韵学与训诂学上有很高造诣。然而一年不到,黄教授不幸病逝,便换了胡小石先生来当指导教授。
自从有了诗社,苏青瑶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到大三,课程越发满了。她便辞去图书馆的职位,专职当家教。新雇主是刚从北京搬来的德国人,西门子公司的雇员,家中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与刚出生的儿子,分别叫格蕾特和托马斯。
苏青瑶负责教格蕾特中文,课间带她跳舞、弹钢琴和做游戏。两人起初以英文交流,后来苏青瑶自学了几句日常用语,两人又开始一半英文、一半德文地交流,偶尔蹦出几句中文。
不必上课与骑自行车去授课的日子,苏青瑶便待在诗社里作诗撰稿。
诗社是东南角的一处平房,外头种了几丛翠竹,每逢春夏之交的雨季,沙沙的雨声串联成线,雨帘倒映着竹林,映入眼帘,一片干净的绿,衬得小小的庭院恍如传说中仙人居住的碧城,好似一切凡尘的困扰都远离了她,叫她得以躲避在此,写“此君无俗念,新月到天明”这类轻灵飘逸的诗句。
这般忙碌着,一年光阴转瞬即逝。等大四开学,苏青瑶要准备毕业论文和去杂志社实习,便在第七学期,某个落叶纷纷的秋日,告别了诗社活动。临走前,她去到竹林,用毛笔在碧绿的竹子上写下“翠竹长含雾,寒藤袅袅霜。愿君依玉树,千岁有馀芳”,作为告别。
整个大四最重要、也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事,便是论文。
苏青瑶的论文方向是南朝诗歌与道教,导师是准备写汉魏诗歌研究的陈教授。想用半个多学年,写一本如何出彩论文,绝不可能,苏青瑶也只是尽可能地写。金女大、金陵大学与国立中央大学的图书馆都跑遍了,借来的参考书堆得比上半身还要高,其中一些着急还的,得挑灯抄写。反正是半懂不懂,囫囵吞枣地看完、抄完了,才虚飘飘地开始做论文。
写了两个月,完成了,苏青瑶硬着头皮进办公室,心惊胆战地将稿件递给导师。
大抵是她确实下了苦功夫,过几天一稿送回来,陈教授的批语颇为温和,叫苏青瑶高悬的心稍稍放下。紧跟着是修改、抄写第二稿,然后是三稿。
抄到第三稿,送过去时,陈教授突然问苏青瑶有没有考研究生的打算。
如果她打算考,他推荐她去清华,刘叔雅教授在那儿研究庄子,跟着他把道家文化梳理清楚,再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定定心心的,一辈子就专注做这一门学问。缺点是北平太远,气候也不好,沙尘一刮,昏天黑地。
或是去国立武汉大学,武汉要近一些,徐天闵教授专攻诗学,跟着他学习,也能有所进步。当然上海也有许多好学校,就是学费贵了些。
但不论怎样,如果对做学问感兴趣,还是推荐她去考个研究生,再到国外游学两年,回来后进大学当教授,不敢说有多富贵,但也能用学问谋得衣食住行。
苏青瑶很心动,但转念想到那张快要被自己花光的支票,又不免打起退堂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于锦铭提早存下了一笔钱,是她的幸运,贺常君将这笔钱转交给谭碧,也是她的幸运,最后谭碧又爽快地将这笔钱转交给她,更是幸运。能靠着如此多的万幸,安安稳稳读完大学四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至于研究生……唉!苏青瑶心烦意乱地想着,打算先工作一段时间,有了积蓄,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又过一个春天,临近六月中旬,该结束的论文都已结束,到毕业的时候。
学生们统一穿着雪白的细棉布旗袍,短袖的,露出同样雪白的胳膊。衣襟上别着各色的小花,再在旗袍外套一件学士服。长发的女同学都盘了起来,短发的也拿卡子别好,方便戴学士帽。学校请了摄影师,先在草坪上跟校长与各系的教授一起拍大合照,拍完了,学生们再分别合影。
同寝室的四人自然要合照留念。
贾兰珠知道苏青瑶生活拮据,便大手一挥,包了她拍照的费用,当作这四年来,陪她过话剧台本的回礼。拍完,不知怎的,陶曼莎哇哇大哭,见她哭了,曹雅云也抽出手帕,暗自垂泪。苏青瑶和贾兰珠一人搂着一个,连连劝慰,到最后四个人发誓,分开后一定常常给对方写信,才勉强止住啜泣声。
陶曼莎与贾兰珠约好毕业后要去北平玩两个月,所以最先搬出寝室。曹雅云等到金陵大学的男友也拍完毕业照,才与他一同离开。她的男友不怎么说话,笑起来颇为腼腆,似乎很爱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
而苏青瑶在七月到来之前,在南京租下了一间地段不错的房子,正式离开学校。
搬入新家的第一天,正好是七月七日。
她忙活了大半日,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出门,难得奢侈地去面包房买了一块拿破仑蛋糕回来。
半个手掌大的拿破仑蛋糕,士多啤梨对半切,撒上糖霜,铺在顶层的酥皮上。七八层的酥皮之间,是满满的奶油和芝士酱。
苏青瑶拿着勺子,从边角一点点地切。
她一面很珍惜地吃着,一面拧开钢笔,给谭碧写信。
亲爱的碧: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竟已从金女大毕业。回想离开上海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一转眼便是四年过去。
我今早雇来一个车夫,将最后一批东西搬上车,彻底搬离宿舍。交还钥匙时,我又遇到了华女士,就是我们一起去学校报到那天,在门口遇到的美国教授。她知道我毕业了,便搂住我,吻了我的面颊,说“愿上帝保佑我”。多巧啊,进学校遇到的第一个教授是她,离开时,遇到的还是她,这或许就是命运。
给各个编辑部投去的简历暂时还没有回信。但你别太担心,稿费和家教的费用已足够我的日常开销,只是如果能尽快再找到一份本职工作,作为支撑,日后才能存的下来钱,考虑更多的事。
说心里话,待在金女大,还有种做梦似的感觉,现如今离开了校园,才切实地感觉到新生活要开始了……今后会越来越好的,阿碧,我相信。
爱你的瑶
写完,也吃完了蛋糕。
苏青瑶放下笔,打水洗脸。
刚迈入七月,蝉鸣声隐隐约约地起来了。苏青瑶站在门边,仰头,目光穿过槐树摇动的枝叶,望着蓝黑色的天。没有月亮的夜晚,几粒黯淡的星辰在天空闪烁,云彩时不时飘过,遮蔽了仅有的光源。七月的夜晚,一眨眼是亮,再一眨眼便暗,明明灭灭,无端令人心生恐惧。
远远的风刮起她灰蓝色的布衫,云层聚集,天完全黑了,瞧不清人影与树影。
苏青瑶倒了水盆,回屋睡下。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个夜晚,漫长到八年才得以结束。而此刻的苏青瑶,浑然不知未来,她只是在飘忽不定的乱梦中,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北方的枪响。
第一百二十章 迁徙
到后半夜,突然刮起大风,漫天薄云被扫空,只剩一弯冰冷的镰刀似的月,高悬在乌蓝的天幕。这股大风接连吹了几日,灌入口中,涌入肺腑,吹得人失魂丧魄。而当风好容易止息的那一日,夜空依旧乌蓝,残缺的月照着漆黑的别墅,漆黑中,响起了不绝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小阿七恍惚间听到了电话铃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眼,望向床上均匀呼吸的吴妈。她手里拿着蒲扇,盖在肚皮上,睡得正香。正疑心那串电话铃声是自己的幻想,小阿七又听见了那串铃声。这下确认了不是梦,可谁又会在半夜打电话来?
想着,她拎起一盏煤油灯,趿拉着布鞋,往客厅去。
还没到,电话铃声戛然而止。小阿七不由加快步伐走过去。客厅没开灯,她举高煤油灯,隐约瞧见电话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影上,又点缀着指甲盖大的火星。小阿七吓一跳,连连退了几步后,才认出是先生。
徐志怀嘴里含着香烟,将听筒从右手递到左手,继而夹住香烟,随手点去烟灰。
“好,没问题……今晚?方便的,都过来吧。没事……是得商量。”他低沉地应着,抬一下手,示意小阿七去开灯。
“啪嗒”一声,钨丝灯泡亮起来,这下能看清了。
男人应当也是被吵醒,只套一件深蓝色英国产的真丝丝绒睡袍,便急匆匆地下来。睡袍松垮地套在身上,凌乱的几何暗纹一直垂到脚背淡青色的血管,腰间系一根长带子,同样耷拉着。
“是,我知道北平战局不顺,越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是要团结一致……”他说着,皱起眉,又将香烟含在唇间,右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没事,您先过来,虞伯和刘叔都要过来。大家在一起,也好商量事。”
“行,行……”他连连应着,挂断电话。
烟头快烧到手指,徐志怀走到茶几,将香烟扔进玻璃烟灰缸。
好几日了,自从战事起来,烟灰缸就没干净过。
烟灰缸边放着两盒烟,徐志怀从其中一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了,坐到沙发上继续抽。
“去泡一壶茶,准备些点心,有客人要来。”他道。“一壶可能不够,多泡几壶,再拿几盒香烟出来,放茶几上。”
“这么晚?”小阿七道。“要把吴妈妈叫起来吗?”
“你一个够了,”徐志怀道。“大晚上的,别搞出太大动静。”
小阿七缩缩脖子,遵命去了。
少顷,别墅外一阵汽车喇叭的乱响。徐志怀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将来客招呼进来。来的全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实业家,他们同徐志怀点头示意,进到客厅,彼此短暂的几句寒暄后,商谈的话音便被一种既紧凑又压抑的氛围笼罩。
小阿七放下青瓷茶壶,正压在今日份的《申报》上。时事最头条那一栏,以加粗加黑的字体写:日军在华北挑衅。正文为:本月八日晨一时,驻扎丰台的日军,借口在卢沟桥演习时,失落日兵一名,要求入宛平县城搜查……
“我还是那句话——北平要是守不住,下一个就是上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这跟 32 年那次一模一样,日军打完东北,接着不就是上海?战端一开,我们在座的厂子都守不住。你再硬,硬的过大炮?”
“站着说话不腰疼。”另一人道。“你个肥皂厂,说迁就迁了。我锻钢厂,千百来号人,几千吨的机械,说迁就迁?怎么迁?往哪儿迁!少跟我谈 32 年,32 年,日本人的战机在我头上飞,子弹在外面打,我都没怕,工厂都是照样开工。”
“糊涂!你才是最该走的。什么肥皂、牙刷,都是轻的,等日军打过来,第一个就占了你的锻钢厂!”
“行了行了,北平都还没沦陷,你们慌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打仗。着急忙慌搬了,结果后面又不打了,不成了个傻子?要我说,再等等,静观其变——假如日军真打到上海,我们到时候再组织人手搬迁,也不迟。”
“别开玩笑了。全中国的厂子,都在沪、苏、杭三地。上海几千多家工厂,万一落入日本人手中,迟早会变成子弹打穿你的脑袋,打死你的妻儿。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你来我往,客厅已太过嘈杂。
徐志怀默默抽了两支烟,端起茶几上凉了的龙井茶,一口气喝干。
他起身,走出厅堂,去到阳台。虞伯正在那儿,拄着拐杖,遥望着头顶的树枝。焦躁的蝉鸣声中,连绵的青黑色枝叶震颤着,恰如乌鸦张开羽翼。徐志怀低头,俯身冲老者行了个礼,将屋内的情况简单转述给了他。老人听完,默默不言语。
树叶沙沙作响。
无言良久,他开口:“霜月,你拿个主意吧。”
“我觉得,还是得迁,”徐志怀道。“先迁去汉口。”
“汉口?”
“公路、铁路都支撑不了这么大的搬迁,只能走水路。汉口从各方面看,都最合适。”
老人长叹一声:“花费巨大,生死难料。”
“叫常必诚常先生的工商联合会牵头,向中央政府提交申请,要求政府协助内迁,提供资金帮扶,不行就叫他们给无息贷款。”徐志怀低声补充。“北平与沈阳不同,毕竟是曾经的国都,文化上、政治意义上……山海关一旦告破,日军不论向内还是南下,都很难阻挡,上海是必争之地。况且,这次的进攻尤为激烈……虞伯,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虹桥机场,五天前秘密入驻了一个团,驻扎的海军也已设立封锁线。”虞伯望向徐志怀,又挪开目光,注视着远处微弱的灯火。“你的预感不错。”
“我听说,余先生被日本人打电话了?”
老人微微点头。
“日用品兴许还能等,但重工业必须抓紧时间迁。”徐志怀沉吟。“决不能落入敌手。”
“那就按你说的,先联名将申请递上去。”老人又是一声漫长的叹息。“小徐,政治有许多选择。但卖国贼,我们是绝不能做的。”
“我明白。”徐志怀颔首。
搬迁倡议十四日递交,国民政府在二十八日达成共识,决议帮助民营企业内迁。第一批内迁的是钢铁、橡胶、水泥等重工业,第二批为轻工业。随后,政府表示将拨款五十六万作为迁厂补助。但这笔钱款与搬迁费用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反而令一些企业加重了对搬迁的顾虑。
部分厂主认为,日本定会顾忌英法美德四国利益,不敢动上海,一如 1932 年那次,打了几个月,也就停战了。还有一部分厂主不打算内迁,而是搬去更近的香港,或广州,希冀能倚靠英国的影响力,减少战乱影响。
报纸上的消息也是忽战忽和,一下是非战不可,一下又说可以和谈。
就在南方这般来回的商议的同时,北方的战火正熊熊燃烧。战火在曾经的天子脚下燃烧了将近一月。枪炮下,鲜血染红了斑驳的朱墙。直至二十九日晚,宛平城失守,日军占领北平。第二日一早,北京市民打开家门,换了人间,然而不到一日,战机便开到了天津市上空,一日激战后,守军弹尽粮绝,天津随之沦陷。
正式的迁移通告,直到八月十二日后才下发。
徐志怀得知后,决定先搬走大部分的精密仪器与熟练的技术工,运到汉口,余下一部分的器械与高精尖的工程师暂时留守上海,以防真的开战,通讯设施被日军空袭破坏后无人可修。
然而也不过是一夜的工夫,八月十三日,上海开战。
第二日,南市遭到空袭,陷入一片火海。火光冲天,将无数房屋焚为平地,数以万计的灾民携家带口,再度朝租界涌去。徐志怀紧急将一些高级工程师和他们的家眷迁入了公共租界,普通工人则领到了一小笔补贴。但工厂不能停工,不管是他,还是所有的工人们,都要尽可能保持生产线的运行。
这场仗也的确是徐志怀从未见过的凶猛。
某一天夜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徐志怀惊醒,下楼一看,城内两军交火所产生的巨大声响,竟然震碎了一楼的玻璃。
还有一次,上海是阴天,本是最不可能发生空袭的日子,徐志怀叫一个佣人去电报局,给张文景发电报,询问南京的情况。然而当天下午,天气突然转晴,全市拉响防空警报,那个佣人再没回来。
枪弹的火舌越烧越近。从闸北收缩到龙华。好在国军作战凶猛,二十一日,日军大举进攻吴淞口,两军决战十余日,国军竟将前线日军消灭殆尽。捷报一传到后方,上海市民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想着,八一三那次,十九陆军打了一下,便不打了,还能让日本人和谈,这次可是全力抵抗,胜算大大增加。也许呢,没准的——失掉了那么多的土地与同胞,我们总要赢一次的吧!上海一定能保住的呀!
不料到九月,日军调来大批飞机与军舰,强攻吴淞炮台。十二日,军队顶不住攻势,被迫转移阵地,宝山随之沦陷,国军也进入了防御战。
也就是在这当口,徐志怀收到了交通部从南京发来的加急消息——多路电话设备受损严重,急需技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