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
第九十九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
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苏青瑶,别撒谎了,有意思吗。”
“正是因为我在乎,所以格外的恨。”苏青瑶在落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用,那么窝囊……是,你对我并不坏,与一些男人比起来,非常非常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付出,就是恩赐,是宠爱。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香烟紧紧地燃烧着,徐志怀弹走烟灰。“随便你,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烛火摇曳,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就像你说的——和从前一样——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是结婚了,然后有了个妻子,能满足你的性,偶尔满足情感。离婚了,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顿,手背擦了几下脸,继续说:“大概在我出狱之前,你就会再婚了吧,你很富有、也很迷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而且不残疾的女人。她同样会跟你上床,为你操持家务——这就是事实。志怀,你从没爱过我,也瞧不起我,更不在乎我!”
“那于锦铭呢?他给你什么了?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爱、尊严了?没有。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拿你当消遣。他什么都没给你,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闭嘴,苏青瑶,你就是贱的发慌,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有男人来勾引你,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
“不,我对他,可能谈不上爱。”苏青瑶摇头。“他很笨,说好听点是重感情,明知贺医生是那个,自己是奉系的人,但还是要拉着他跑……只是——我、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我也想叫人在乎我。 那你呢,你爱我吗?志怀,四年了,今年是第五年,我们马上要离婚了,我要进监狱了,我依旧不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够了!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徐志怀冷冷道。“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更不会……来这里。”
香烟在指尖颤抖,他吸气,凑到唇边,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
苏青瑶,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会受伤吗?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显得太窝囊。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这个女人不值得,她轻佻、愚蠢、肤浅,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他是看走了眼,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所以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我们——”一团烟雾吐出,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嗓音低缓,显出些许孱弱。
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想问:我们的四年婚姻、所组建的家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逢场作戏?
不是,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如果都是假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大把地花丈夫的钱,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穿梭在社交场上,日日醉生梦死。
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
她是真的爱过他。
但太迟了。
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
过多的悲伤一涌而上,堵在她的嗓子眼。苏青瑶心跳得厉害,近乎要窒息似的,她匍匐在他跟前,只颤抖地摇头、咳嗽,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她嘴唇颤动,没能说出话。
“行。”他冷笑,哼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侧身往门外去。
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
她瘫坐在地,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
男人几步行到门关,出了门,又止步。
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
他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说完,弹了烟灰,拂袖而去。
第一百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下)
徐志怀一口气走到拘留所的大门前,天黢黑,一粒星子也无,十足的闷人。乌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大抵是瞧见雇主出来,司机冷不然发动引擎。
轰轰几声,轿车笔直地掷出两道光柱,贯穿胸膛 。徐志怀下意识眯起眼,摸出烟盒,又点上一支。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晕内,一连抽了好几口,意图压下心口那股空捞捞的滋味,可越抽越不顶用,反倒叫手脚虚软。
罢了,男人朝前丢掉还剩大半截的香烟,踩灭它。
他上车,汽车发动,行道两侧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眼前也一阵明一阵暗。忽而大片树叶的虚影袭来,拓印在他高耸的颧骨,原是开进了租界,两侧的路灯与霓虹灯连绵不绝。
离魂似的回了家。
佣人讲家里来客人。
徐志怀脱去大衣,进了客厅,见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倒威士忌的酒杯,正嬉皮笑脸逗着小阿七的男人,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有事?”徐志怀问。
“徐霜月,你三年没见老朋友,见面第一句就这个?”张文景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徐志怀没吭声,只狐疑地盯着他。
和沈从之一样,张文景也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老朋友。他是上海人,父亲是银行家,毕业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干了四五年,后来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长,又被调任,去了行政院当秘书长。当年徐志怀结婚,他与沈从之一起来婚宴,坐同一桌。
张文景仍笑着,指一下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听说于家那个混血小少爷,跟间谍扯上关系,被调查科抓走了。”男人语调偏高,前后鼻音不分,听起来滑溜溜的,极容易脱手。“我还听说,有个女人跟他一起被抓。”
“有话直说。”徐志怀也翘起腿,两手交握放在膝前。
“我可是在关心你。”张文景懒懒道。“于锦城早我一步出发,现在估计已经到调查科了。有他在,混血小少爷估计能保下来,毕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家底,多少要给点面子……怎么样?要不要我趁乱再去参他们一本?”
徐志怀瞥他:“你就不怕跟奉系闹矛盾?”
“哦,还没跟你说。”张文景的坐姿直了些。“正如你所料,那位少帅可能要暂时下台,跑美国去避避风头,平息一下国内压力。”
“这么快?”徐志怀蹙眉。“我还以为他跟委员长亲如兄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起码能扛个一年工夫,到明年的九十月。”
“总要给个交代。”张文景胳膊肘撑在沙发的靠手上,手指提着矮口的玻璃杯,来回摇晃。“日本人迟早要攻打热河。如今屯扎在那里的东北边防军与民间义勇军,兵力约二十万,辽宁的关东军,兵力十多万。二十万打十万,再输,就册那该打到长城脚下了。霜月,上回在长城开战,好像还是清军入关?”
徐志怀颔首。
“手里没枪没炮,又要打不打,含含糊糊。”张文景道。“这种状况,再加十万兵力,也是要输。”
徐志怀沉默片刻,低微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叹道:“局势这般坏。”
“满洲国都建了有半年多,你说这个。”张文景冷冷笑一声。“你虞伯支持委员长上台,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财政上有点发言权。结果?”
徐志怀听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烟,递给对面,自己也拿了一支。各自点上火,徐志怀挪近了烟灰缸,张文景则直接点在没喝完的威士忌里,黑灰飘落,默默无言,配上幽寂的深夜,更显沉闷。
徐志怀手腕横在沙发扶手上,没怎么抽,任由火星蚕食着烟丝。
“文景,我已多年不谈政治,对各类主义也是避而远之。你是知道的。”徐志怀嗓音低沉。“从五四到现在,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我懂。”张文景叹息,放下了漂浮着一层灰烬的酒杯。“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所以这七八年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专心发展实业,娶妻生子,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去努力握住点什么。”徐志怀说着,手逐渐收紧。“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看来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张文景沉下脸。“难怪你同于家不对付。”
“从之回四川前来找过我。”徐志怀垂眸,肉粉色的指甲盖轻柔地弹动香烟,恰如蝴蝶挥舞羽翼。“他说,我与他都是失败的人。”
“从之这人最丧气,你少听他的话。”张文景摆手。“他家没后台,刚进交通部就被调到路局当工程师,一干三四年,我说找人托关系帮他调出来,跟我待一会儿坐办公室,他还不肯。这下可好,回奉节教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