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鸿沟,让她深感疲惫。她想放弃了。
却是蓦然,耳畔断续涌来几声呼唤——
“醒醒...醒醒...醒醒......”
声线温柔,带着期盼与祝福。
祝福你,在这个如苔绿水面般浑浊的世间,永远保持清醒,永远有堪破世间真相的眼睛。
像是...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名字。
裴确睁开眼,闷在胸口的浊水噗一声被她全部咳了出来。
视线仍旧有些模糊,但在那几道重合的暗影里,她认出了檀樾那双特别的琥珀色眼睛,很亮,像太阳。
只照着她一个人的太阳。
......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檀樾坐在裴确对面,屈腿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尾端枯黄的杂草,无意识地往另一个手指上绕。
想到自己竟从未问过裴确的名字,他有些羞愧,脸颊烧红了一块儿。
裴确也学他的模样屈腿坐着,眨了眨眼,嘴唇嗫嚅半晌,才小声说:“......醒醒”
晚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来一阵黏腻的河腥味。
可两人同时吸了吸鼻子,都只闻见了桂花香。
檀樾先是没忍住弯了唇角,后来又噗嗤一声地笑了。
裴确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低下头,下巴磕在重叠的手臂上。
而后,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她怔愣片刻,抬起头,对面的檀越不知何时走到眼前,向她俯下身来,柔声道:“醒醒,我带你逃走吧。”
周遭一切流动的事物,此刻在裴确的世界里统统归于虚无。
唯有少年口中唤出的她的名字,如咒语,如暗号,化成一个滚烫的红色小球,往她眉心处轻灼了一瞬息。
她缓缓伸出手去,放到少年掌心,而后看他五指收拢,将自己手心握紧。
他带她往前跑,逃离了阴湿的桥洞底。
柔风加速后变成疾风,打在他们身上像刀片,剐蹭进皮肤,再穿梭而过。
裴确听见自己鼓动地心跳声,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冲她说:“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那天,裴确被檀樾带着,去了她一直以来只能仰望的对岸。
他带她走进四季云顶,站在刚刚他发现她的那个石墩旁,让她站在自己身边,在同一个高度上,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裴确从没站在这样的角度上看过那座跨河桥,以前觉得它的体积很庞大,和山一样大,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可现在它在她眼里,只需小拇指的一个指节便能把它全部遮住,它变得极其渺小,甚至不如一粒米。
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心里住进一座鼓风机,浑身都开始飘飘然。
只是电源在檀樾的手里。
“其实我妈妈人不坏,”檀樾背过身,身子半倚在石墩边,冷风也没能吹散他嗓音里的温柔,“她只是太希望我好,有时候会有些着急。”
两个人紧握的手还牵着,裴确也不再看夜景,转回身,坐在檀樾身边安静地听。
“如果那天她让你感到不舒服了,我向你道歉。”
“没有没有!”裴确慌忙摆手道,“檀樾的妈妈是好妈妈。”
想了会儿,她又垂头补充了一句,“妈妈......都是好妈妈。”
裴确每次说话,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真挚感。
像只小动物,檀樾很想摸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我妈妈应该不会再让我喝牛奶了,”檀樾说,“醒醒,以后你都在校门口等我吧?我每天都给你带草莓糖。”
他摸了摸裴确的头,“但你这次得藏好一点,千万不能再让我妈妈发现了。”
“啊对了,明天就是周五啦,”檀樾起身,指着对面的一栋楼说,“醒醒,我家就住在那儿,不如周末的时候,你来找我玩吧?”
第9章 秘密 “比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檀樾”……
大概是夜晚十点后,天色愈发暗沉了下来。
街边整排点亮的路灯,连跨河桥下的水潭都照不清的时刻,檀樾带着裴确离开了四季云顶。
他们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直至宽敞明亮的路面逐渐变得坑洼不平,鼻息间同时闻见隐约河腥味时,裴确知道快到弄巷口了。
她蓦地转过身,三两根手指在背后轻轻勾成一个扣,拦在檀樾身前,低着头说:“......我已经到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檀樾在原地顿住脚,抬眼,目光越过裴确落满昏黄路灯的头顶,向她身后望去。
一片模糊不清的漆黑里,他认出了那个熟悉的下坡。
它的尽头实在太暗了,一点光亮都没有。仿佛水底危机四伏的暗流,住着随时会苏醒的野兽。
“可是——”
他不放心裴确一个人走进去,还在犹豫时,胸口处猛地顶来一道推力。
“你快走吧,回去...晚了,会被妈妈...发现的!”
裴确浑身的力气都使在把檀樾往外推上了,导致她低喊出声的嗓音像蚕丝,断断续续的,却又十分坚持。
一直到那抹漆黑被远远甩在两人身后,檀樾忽然刹住脚跟,单手圈住裴确顶在他胸口的手腕,挪到右侧肩膀,眉心微蹙,满脸无奈地唤她,“醒醒......我不怕黑。”
裴确被夺了力气,双颊憋得绯红,半晌才喘着粗气抬头。
目光相接时,她看见檀樾那双方才在黑暗里淡去的琥珀色瞳孔,在被她推出下坡入口后,终于又重新亮了。
她缓出一口气,挣出手腕,头偏向一边喃喃解释道:“你不能去那样的地方。”
作为始终被塔尖上的人俯瞰着的另一方,裴确的心里也有阶级观念。
只不过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心里所认知的阶级观念,放在她身上,叫自知之明。
但有的人生来就该是干净的,让人不忍心往他身上沾染任何污点。
比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檀樾。
在从檀樾所身处的云端一步步走下来前,裴确从没觉得自己生活的弄巷有多不堪。
可现在,他们各自生命带来的裂痕,像一把风干后的刀,在脚下划出黑白分明的界限,横亘在两人之间。
难以跨越。
“明天见。”
短暂僵持中,裴确趁着檀樾不注意,留下一句道别后匆匆返身,一头扎进黑暗里,借由下坡俯冲的惯性一路跑回家。
躺在那张断了半截木板的铁丝床上时,四周寂然无声。
她心里那座鼓风机已经不转了。
裴确双手捧在胸膛,轻轻阖上眼后,坠回沉重的现实。
-
隔天,裴确再次登上那条笔直长坡。
眼中的巨型雕塑愈来愈清晰时,她正抬腿往桂花树的方向走去,忽而想起昨天檀樾对她地叮嘱。
——“但你这次得藏好一点,千万不能再让我妈妈发现了。”
能藏去哪里呢......
裴确思索着,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定在校门旁横着的那块大理石板。
高大的雕塑立在它正上方,提供了一个天然暗角。
于是她脚步一转,猫着腰躲进它两侧投出的阴影下。左右张望一圈,发现那里面宽敞的空隙再藏十个她也行。
“砰。”
探寻的目光刚收回来,耳畔便响起了熟悉的关门声。
裴确双手抓着石板边沿,视线往街道边投去。
穿着海军领校服的少年挂着背包,走下黑色轿车,然后对着半开的车窗挥了挥手。
片刻,轿车再次启动。
檀樾仍旧是目送着它驶离路口后才转身,背好书包往校门走。
“嘿!我在这儿呢!”
经过校门前的雕塑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停住脚,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就见灰青的大理石板旁边,一双黝黑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怎么......”
檀樾刚往这边走了两步,裴确直接从石板后面蹦了出来。
“你妈妈真的没再你让带牛奶啦。”
裴确的目光落到檀樾空空的双手上,朗声问道。
可等了好半天,她都没听见对方的回答。
眨了眨眼,抬起头,偏巧对上檀樾望着她诧异的视线。
“......嗯”
她扬起的笑僵了一瞬,抿着唇角,手又藏在身后,脚尖不自觉地往后躲。
裴确知道他在看什么。
昨晚两人在桥洞底见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一定没能注意到满布在她身上的血痕。
今早出门前,她看见昨天穿的短袖,因为挨打沾了许多灰尘,藤条抽打在她身上绽出血肉,衣袖和领口跟着染了几片深褐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