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轻鹞惊喜之余,很快冷静下来,问:“那你是怎么想的?要去吗?”毕竟他现在公司发展不错,不见得比一些同龄的名校毕业生混得差。他要是去读书,等于又重头开始。
果然,他说:“我还在考虑。”
李轻鹞思考片刻,正色说:“遵从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是说,去读清华,就比你白手起家创业更加高贵值得。关键是现在的你,这辈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读清华,能帮你实现那个目标,那是挣再多钱也换不来的。但我相信,无论是哪条路,你都会走得很好。”而后她又笑了,笑得灿烂又轻快:“骆总,苟富贵勿相忘,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我这个小警察,也会有一个非富即贵的老朋友了。”
骆怀铮也笑了,眼睛微微弯着,眸色看起来比夜空还深邃,比星星还要幽亮。
“承你吉言。”他说,“我会好好想的。”
李轻鹞朝他挥挥手,转身上楼。但走上去好几步,还能感觉到背后的那道视线,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李轻鹞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大步上楼。
骆怀铮单手抓着楼梯扶手,抬起头,透过楼梯间隙,只能望见她的衣角,时隐时现。灯光一层层亮起,她一直上到顶楼,然后是隐约开门的声音,“嘭”一声门又关上。
楼梯间恢复寂静,灯光渐次熄灭,只余阴暗。
骆怀铮松开楼梯扶手,低下头,脚下是水泥地面。他看到一层层台阶的缝隙里,有着细小的垃圾和许多灰尘。他发了一会儿愣,转身看向自己的车,手已经摸到口袋里的车钥匙,却不想就这么离开。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想一切就这么结束。
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和火机,抽出一支含上,偏头用手掌挡着风点燃,低头抽了一口,夹在指间,抬头望着这片颓败的街区。
烟是在狱里被人教会的,但他一直抽得不多,出狱后,只在极累极苦,或者几乎扛不下去时,才猛吸那么几支。今天一整晚,他明明都很愉悦放松,此刻却莫名想抽烟了。
一根烟很快燃尽,他把烟头在垃圾桶顶部戳熄,丢进灰堆里。秋夜的风带来些许凉意,他双手拢了拢风衣,背靠着肮脏的墙,长腿微微曲着站立。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楼群,马路上灯光鹅黄,零星的行人行色匆匆。在这一刻,骆怀铮忽然再次感觉到潮水般的孤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只是这么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又点了支烟,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抽。他低着头,一直在想事。
一直在想。
骆怀铮并不知道,此时的他,落在旁人眼里,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陈浦是在骆怀铮点燃第四支烟时,走到自家阳台上的。
正如李轻鹞所预想的,他怄气吃完两碗老坛酸菜牛肉方便面,还加了根火腿肠。没等完全消化完,他就去狂撸了一顿铁,又跳了5000个绳,浑身大汗后,方觉畅快淋漓,郁气一吐而尽。洗完澡,陈浦套了件旧T恤,大裤衩,踩着拖鞋,去阳台吹风。
第一眼,看的当然是对面那个窗户。
灯亮了,不过窗帘掩着。
陈浦眼睛微微一眯,心里立刻就舒服了。
回来还挺早。
男女之间真要有什么,哪怕只是精神层面的,9点不到怎么可能回家。
陈浦一身略略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地把一条胳膊,往阳台上一搭,身体也斜斜地靠上去,惬意又漫无目的地四处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对面楼下杵着的男人。
陈浦怔了怔。
夜色就像打翻的一滩浓墨,将整条街、整栋楼,都浸没其中。明明周围的背景那么黯淡,也掩不住骆怀铮一身的清俊挺拔。他的头发比乌云还黑,他的脸比画还俊秀,举手投足间,都是玉一样宁静却夺目的气质。
骆怀铮的指间夹着一支烟,时不时抬起,用力吸一口。陈浦立刻敏锐地察觉,他抽烟的动作透着些许罕见的急躁。旁边有人走过,惊动了感应灯,也照亮了男菩萨的脸。陈浦清楚看到,骆怀铮的眉头极凝重,黑沉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看起来魂不守舍。连陈浦都能感觉到他此刻有多挣扎,又有多压抑。
陈浦心里“噔”地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骆怀铮像是察觉到陈浦过于锐利的视线,抬头望过来。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浓浓的夜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了。
这段日子,因为案子,两人接触不少。骆怀铮一直对这帮警察心怀感激,尤其是陈浦,所以日常相处,他非常客气,也毫不拘泥地对陈浦表达敬意和谢意。
而陈浦工作时,决不允许自己带私人情绪,那样太不男人了。更何况,骆怀铮的遭遇本就值得同情,是陈浦最见不得的学霸落难记——毕竟陈浦从小就爱学霸,无论男女,娇弱的学霸都能得到他的怜惜。再还有,陈浦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在李轻鹞面前做个体面选手?所以一直以来,陈浦对骆怀铮也很友善,很关心。可以说,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相处得美好融洽。
但是此刻,他们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笑,但也没有露出恶意。他看着他的狼狈和彷徨,他看着他的警惕和蓄势待发。
只在几个瞬间后,骆怀铮低下头,把最后一口烟,用力吸完,摁灭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盖上。于是陈浦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另外三个烟头。
陈浦突然感到大事不妙。
骆怀铮没有再看他,他轻轻拍了拍手指上的烟灰,神色彻底沉静,眉眼平和,脚步不急不缓。
骆怀铮转身直接上楼。
陈浦眼睛都看直了。
他看着灯一层层亮起,却已看不到骆怀铮的身影。陈浦是个火体,本来浑身还热烘烘的,此刻后背却生生蒙上一层寒意,掌心不知何时攥出了冷汗。
他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一时间,脑子里是懵的。等他走进屋里,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看着熟悉的家,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觉得心惊肉跳得厉害。他有种冲动现在就冲下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爬上对面楼,不管不顾拦在他们中间。可他又实在没脸做出这么下作廉价的事。
出走了七集的男主角,终于决心登场,他要带走女主角。男七号连句像样的台词都还没说出口,是否就要黯淡收场?可是该死的,连男七号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才是一路人,是天造地设老天爷都不忍拆散的一对。
陈浦在沙发上坐着,眼睛看到手机,拿起来,点开微信,看到自己和李轻鹞这些天的对话框,木然看了一会儿,手指放上去,停了好几秒,才发出去:【我待会儿有话对你说。】
一秒钟后,他又发了第二条:【等我!】
李轻鹞:【??】
陈浦发了第三条:【李轻鹞,你一定要等我。】
第6章
李轻鹞拿着换洗衣服,正打算洗澡,有人敲门。她从猫眼一看,把门打开。
楼道雪白的灯光下,骆怀铮抬头望着她,眼神晦涩复杂。
“我能进去坐坐吗?”
李轻鹞一时间没动:“还有事?”
“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事。”
李轻鹞说了声“好”,从鞋柜上拿了双男士拖鞋给他。
“你先坐,我去倒茶。”
“不用了。”
“没事,很快,我家茶叶不错。”李轻鹞去厨房拿茶具。
骆怀铮走进客厅,第一眼的感觉是简陋。
一室两厅,加起来应该不超过70平。装修很简单,家具就几样。虽然屋子整洁,一尘不染,还有素雅的窗帘、卡通小摆件、花瓶里插着的几支花,处处透着独居女人的小情调——可整体看起来,这个屋子还是很旧很朴素。
在牢里的时候,骆怀铮曾经想象过,李轻鹞大学毕业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她的能力和性子,除了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外,必然把生活过得精致舒适。她会像电视剧里的高级白领一样,租一间地处市中心的精装修公寓,穿着名牌衣物,踩着细高跟鞋,淡妆优雅,气质高尚,出入皆是同类。
而不是像现在,穿一件半旧的白T恤,黑色短裤,住在城内最破最穷的回迁小区,出入没有电梯,房子狭窄老旧,整日素面朝天,风吹日晒,这些天他甚至无意间在她的手掌上看到了老茧。
骆怀铮大概能猜出来,是为了什么。以前他就听说过她哥失踪的事,这些天也听二队的人提起,人就是在朝阳家园失踪的。不过,骆怀铮只知道他哥是为了查案失踪,具体什么案子却不会有人跟他说。
因此,一个曾经最温婉细致的姑娘,如今生活在如此坚硬粗糙的环境中。她和这一切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可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骆怀铮望着她生活的屋子,望着厨房里那个正在忙碌泡茶的身影,敲开这扇门之前,原本满怀胀满的心事,忽然间,有些消退了。
在她要做的事面前,在她背负的信念和情义面前,爱情这件事,似乎显得有些渺小。
李轻鹞端着茶台回到客厅。那是套深灰色小茶壶,精致小巧,倒是像她会喜欢的东西。她取了两个同色茶杯,不过虎口大小,倒了两杯,第一杯放在他面前。
“谢谢。”
“尝尝看。”
骆怀铮端起,吹了吹,轻啜一口,果然清香回甘,口感微醇,这茶绝不便宜。
“好茶。”他赞道。
李轻鹞端起另一杯,微微笑着。
骆怀铮放下茶杯,问:“冒昧问一句,你哥哥的事,怎么样了?”
李轻鹞摇头:“还在找。”具体内情,涉及案情,她自然不能多说。
“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以后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谢谢。”
两人一时间静下来。
李轻鹞家的沙发比较矮,是她钟意的适合蜷缩或者直接滚到地面坐下的高度。骆怀铮坐在上头,就显得局促了。他稍稍弓着背,长腿都伸到茶几侧面去了。他盯着桌上的茶具,一时没吭声。李轻鹞也就握着茶杯,低头等待着。
“其实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骆怀铮抬头看向她,“我这辈子,依然想去搞学术,做研究。之前创业,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那时候,除了生存,我没有别的目标,也不可能有。如果能去清华,我肯定要争取往深的读,读完本科再读硕博。将来如果能留在高校做个小研究员,或者讲师,哪怕成不了大学者,钱不多,我也会很高兴。我喜欢那样的生活。”
李轻鹞听得心里柔软成一片,眼睛里也有了酸意,说:“真好,真的。”
骆怀铮冲她笑了笑,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去。他说:“但我告诉你还没想好,是真的没想好。”
“为什么?”
他忽然就不看她了,转头盯着另一边,露出一段笔直的脖颈线条。他说:“开头那几年,我经常想你。想我们在一起那些时光,虽然很短暂,可是很快乐,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快乐过。有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还能回到学校,坐在你身边,然后还可以跟你一起去BJ。有时候,熬不下去了,我就天天盼着,你能回心转意来看我。如果有你的支持,我想自己能好过很多。因为你对我的意义,和爸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但是后来,我适应了牢狱生活,接受现实,冷静下来,又觉得,你不来,才是对的。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你不来,就不会给我虚假的希望,使我更快地接受现实,适应新生活,而不是一直活在脆弱的梦中。这样,对你我都好。”
李轻鹞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对不起。”她非常艰涩地吐出三个字。
骆怀铮定定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脸上却笑了,是真正宽厚温柔的笑,他说:“你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每一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如果在那种情况下,还想自私地想留下你,那我还是人吗?”
李轻鹞偏过头去,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今夜的云层很厚重,一重又一重,看不到星光,她的心,却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寂静。
骆怀铮慢慢述说着过往,这也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当那些话从他的心口掏出来,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都随之鲜活地跳动着。
他伸手给自己再倒了杯茶,一口喝干,放下茶杯,修长的十指交握,兀自用力捏了好几下,才说:“我真正想说的是,和你重逢之后,我有点分不清,对你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怀念。我总是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担心你和从前不一样,又怕你和以前一样。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分辨这些,并不重要。世界上的爱情,本来就有很多种样子,很多种原因和结果。重要的是,对我来说,这份爱,这份思念,它有没有停止过?”
第7章
骆怀铮终于看向了她,眼眸清亮,鼻尖通红,神色宁静:“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还想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发现从来没有第二种答案。不是说,我是个绝世大情种,我想我也没有那么天真。也不是说,我们的初恋,18岁的爱情,只好了大半年,它就深刻到一生难忘。
可是李轻鹞,我只是一直在想,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明明并没有分过手。在我全心全意爱着你的时候,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的时候,一切突然中断,我的人生,我们的爱情。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了和你的所有联系。我的爱情,七年前被按下的是暂停键,并不是清除键。我想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李轻鹞已是满脸的泪,她低下头,连抽几张纸巾,用力按住眼睛。
骆怀铮仰头看天,又笑着说:“对不起,又把你弄哭了。可这些话,我不说出来,这辈子都不甘心。你就宽待一次,好吗?”
李轻鹞哭着又笑了,可表情还是很难过。骆怀铮拿手背迅速擦了擦眼睛,看着她。天知道他有多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她的泪。或者像少年时那样,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那才是真正拥有一个人的滋味。可他知道,自己现在并不能够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