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清晨,许织夏又在校园里遇见了他,红叶树下,他们站着聊了几句。
“如何?”贺司屿依旧一身西服马甲,双手抄在裤袋,漫不经心问她校园生活。
许织夏垂着眼。
这个阅历深刻的男人虽于她亦正亦邪,非敌非友,但确实在美国照顾她很多,她到底是怀有感恩的。
“您讲得对,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于自己的认知。”许织夏轻声回答,同时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只是没有可爱的人,时常也感到可悲。”
对于爱,贺司屿似乎不以为意:“爱不是必需品。”
许织夏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或许只有商人的利益。
许织夏莞尔:“您有爱的人吗?”
他不知想到谁,有片刻的迟疑,才敛着眉宇间的情绪,淡淡吐出一句:“没有。”
许织夏瞧他一眼,察觉他的回答没有过去那么果断了。
略作思量,许织夏说:“祝您有爱到愿意妥协的人。”
贺司屿闻言勾起唇来,看向她:“这听起来,不像是祝福。”
许织夏轻抿着唇笑了笑,目送他迈下台阶。
那天旧金山的天气阴转雨。
课后回寝,许织夏撑着一把透明伞,两本书搂在身前,穿着毛衣短裙,双腿纤细,薄绒面短靴踩过满地的红叶。
侧编麻花辫显得她有几许文艺的气质。
从前那人常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她这么大了头发都扎不好。
现在,她已经会自己编辫子了。
红叶树下有只不怕生小橘猫,许织夏一时恍了神,慢慢停住脚步。
她情不自禁走过去,蹲下。
伞面落着晶莹的雨滴,她和小猫躲在同一个伞面下,互望着彼此。
很久很久前的某个雨夜。
冰室门口的廊檐下,有个人,也借一个小女孩遮过半边伞。
那个小女孩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问他:“哥哥,我能跟你回家吗?”
——不管多晚哥哥都会去接你的。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那一幕幕,都是好久远的事情了。
-
伦敦的秋天,落叶是金黄的。
八个钟头时差的夜晚,灯光掩盖黑暗,大本钟的钟声悠扬,泰晤士河旁的海鸥拍打着翅膀,红色巴士闪过模糊的虚影。
天地间灯火辉映,像陷在一团迷雾里。
纪淮周挺阔的肩背撑起件黑色大衣,在伦敦的街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漫无目的。
身形有些颓唐,带着曾经的孤寂和疏离。
几个保镖如影随形,前后都妨碍,他终于厌烦,耐心尽失,恶狠狠地冷眼睨过去。
“滚。”
跟随着的陈家宿怕他恼怒上手,难以收场,忙拦着保镖劝道:“不用跟他这么紧的嘛,他护照都被扣下了,能跑到哪里去啊?”
保镖面面相觑,还是退远几步。
走过街角的咖啡馆,有位父亲抱着个牙牙学语的英国小女孩,笑闹着。
他恍惚想起,小姑娘幼时跟着磁带念英语时,小声“啵啵”的呆萌模样。
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脑中的场景一段段放映而过。
她眼尾湿红,拖着哭腔:“还会、还会给哥哥添堵……”
眼神心虚:“哥哥没有赖床。”
偷吃他告白者送的零食,每天回家嘴唇都沾着饼干碎屑,还当他不知道。
少女时期。
拎起腰间的金属手铐,往他手腕一扣:“你被逮捕了!
临时起意到公司找他:“哥哥我有点想你……”
谢师宴喝酒了,埋进他颈窝梦呓:“现在可以喜欢你了吗……哥哥……”
方才的狠厉消匿,纪淮周瞳光没有焦距地散开,眉眼逐渐柔和。
他仰颈,望向满天金黄的树叶。
蹲在校园红叶树下的许织夏,也在那一刻抬起脸,目光越过滴水的伞沿,不由自主地想——
都没有好好告别,就遥遥无期分开的人,是会忘记,还是会再见?
陪着彼此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现在他们又都是一个人了。
十三年,偷得的半日浮生,一场大梦,一夕破碎。
第28章 无心良夜
【今天在格林图书馆,不知不觉看完了一本书,借用书里的话:我的生命,是一块葬满希望的墓地。
是否我过分悲观,难以共情有谁的躯壳躺在坟墓里,灵魂还能倚着墓碑种玫瑰。
直到我想到了你。
想到了那间院子里枯萎四年的罗德斯。
——周楚今】
-
许织夏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睡着。
在斯坦福的这几年,她常在课余去听心理辅导讲座,晕头晕脑间,她想起有一回讲的是关于如何控制情绪的话题。
讲师说,控制情绪并非戴上虚假的面具,伪装喜悦,伪装冷静,稳定情绪不是不允许情绪的存在,而是接纳情绪。
四年了,她依旧不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否则也不会在回到最初地点的当晚,选择用酒精回避自己的情绪。
“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想让我过去?”
“你那位未来男朋友,需要我亲自请他离开么?”
“小尾巴……”
男人久违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回旋,时而朦胧,时而清晰,记忆里雨夜电话亭的画面不具真实性。
脑袋神经一阵阵抽疼,关节肌肉也在隐隐泛着痛,分明已入春,她却止不住寒战。
掌心压到额上,果然温度很高。
冷暖自知的四年,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不用想就知道异样的原因是发烧。
许织夏拖着乏力的身子,吞了颗退烧药,再躺回被窝里紧紧闭着眼,难受深蹙着眉。
再度昏睡过去前,她想,这回烧得正是时候。
烧糊涂了,就不用去想了。
断断续续落了一宿的雨,薄扶林道被洗净尘埃,天空重现湛蓝的本色。
晴光探窗,落到眼皮。
许织夏慢慢转醒,松垮着肩背坐起身,被褥褶在腰间,身子团在里面,脸朝向明亮的落地窗外坚尼地城的海景,惺忪的双眼掀一只眯一只。
昨晚一不小心被颓丧冲昏头,报复性放纵情绪,喝了酒,还把自己折腾到发烧。
现在脑子懵得很。
许织夏放空地坐了会儿,默默下床,什么都不去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处在混乱的状态。
“呼气,下犬,吸气,迈右脚向前,左脚后跟踩下,打开你的髋关节……”
卧室门一开,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阿斯汤加跟练视频舒缓柔和的指导语音。
芙妮四肢撑在瑜伽垫,倒悬着头。
循声她侧过脸,调侃道:“你居然也有晚起的时候,亲爱的。”
许织夏走向客厅,干涸一夜的嗓子很涩,脑子恍恍的,下意识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芙妮跟着视频抬腿变换姿势,语气茫然无知:“你昨晚出门了?”
许织夏倒水的动作顿住。
她垂着眼,喃喃自语:“可能……”
这时响起叩门声。
许织夏心不在焉过去开门。
门口的里斯一见到她,眸光本能一亮,随后涌上千丝万缕的探究和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他开口前,芙妮先喊了声:“里斯和野犬禁止入内,谢谢配合!”
里斯注意力被带过去,耸耸肩回屋里的人:“别这么记仇,我不过是昨晚讲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