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何夫人原本温顺平和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
她抬高了嗓音:“全部都是假的,他怎么敢撒这样的谎,明明是他把女儿逼死的——他还敢念诗,他还有脸念诗!”
“啪”的一声。狂风撞开窗户,吹倒了桌上的花瓶。水流了下来,玫瑰花弱不经风地摔倒。
何夫人一惊,低头整理花瓶,再抬头时,神情又变得恬静自若。
“金导演,你也拍电影,更应该懂我的苦衷。”她淡淡地说,“我怎么可能容忍这样恶心的谎言公之于众,这不比杀了我还难受吗?”
金静尧没有说话,冷淡地看着她。
“至于,当年演我们女儿的那个小姑娘……”何夫人抬了抬眼,语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只能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她运气不好,才被何巍选中。”
何夫人将头发挽到耳鬓后:“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
金静尧说:“不好。”
“你要让何巍晚节不保,身败名裂,她当然过得不好。”
何夫人怔了一下,脸色突然有点白:“我不是……”
金静尧打断了她,更加平静地问她:“冒昧地问一下,令千金过世的时候,你在哪里。”
何夫人:“我……”
“出国了吗,找男朋友?哦,现在应该叫丈夫了。”金静尧嘴角露出淡淡的、冰冷的笑意,“你好像很幸福。”
何夫人脸色变了,手里握着的捧花,刺还没修剪完,深深地扎进皮肤里。
头顶传来微弱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混血小男孩出现在楼梯口,用英文喊妈妈、妈妈我害怕。
他揉了揉眼眶,慢慢地走下楼,看到金静尧,好奇地问:“妈妈,这个人是谁?”
何夫人快步走上前,将瘦弱的小男孩抱在怀里。
小男孩说:“妈妈,你的手流血了!”又说,“雨这么大,爸爸会早点回家吗?”
何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半蹲在地上,紧紧搂住小儿子的脖子,用警惕而恐惧的眼神,盯着金静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男生,很平静地说:“儿子很可爱。”
何夫人的表情更加忌惮和紧张。
小男孩却在母亲怀里,高兴地说:“我九岁了!”
金静尧点了点头:“九岁。”
“黎羚也是别人的女儿。”他说,“想过吗,没有吧。”
他的视线低垂,滑过何夫人的脸,冰冷的、审视的、不带感情的,像一个纪录片的长镜头。
何夫人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憎恨导演,她恨每一个导演。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小男孩在她怀里喊,妈妈你弄疼我了!她的目光却像失去焦距,听不见也看不见。
十年。
错误并不是从十年前开始,他们的女儿早就死了。而她的婚姻,则是在更早更早以前,就形同一张废纸。
但因为一部十年前的电影,错误被再一次地重演。
何巍是有罪的。
他是失职的父亲、失职的丈夫,临到老来,却想要凭借一部虚假的电影,成就一位伟大的导演。
他没有忏悔,所以才在拍电影的那一年,用同样的方式,对黎羚施加同等的暴力。
或许在他心里,那所谓的艺术,永远是高于人性,高于他女儿,高于他自己,一切都为着一种理念的伟大而服务。只可惜,这种理念并不存在。
何夫人也没有忏悔。
她戴着复仇者的面具,心知肚明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真正扮演的角色,只是不肯承认。
她知道陈飞在做什么,知道谁会变成另一名受害者,她不在乎。
何巍死了,她还活着。活着的人,有重写叙事的权力。所以她抹去了何巍,顺带也抹去了黎羚。
电影也没有忏悔。
归根结底,一切的错还是在电影。如果何巍不是那样痴迷于电影,不会罔顾家庭,酿造最初的悲剧。
临到老年,他想用另一部电影,来改写现实。但电影终究没有那样的力量。电影只能将现实推向一个不可溯回的深渊。
电影究竟是什么。是谎言,是错误,是不能弥补的裂缝,是虚假的梦、丑陋的记忆,和冰冷的现实。
雨越下越大。雨声掩盖了一切。雨点重重地砸在窗户上,像所有旧日的幽灵,在此刻呼啸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怨和恨。
金静尧转过身,走到门口时,又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再一次对何夫人笑了笑。
“这件事还没完。”他轻声说,“你们欠她的,都要还。”
年轻男人走进瓢泼的大雨里。
司机已经等在门口,立刻帮他撑起了黑色的伞。
但他的背影仍然是这样的孤绝,仿佛一座漆黑的孤岛,漂浮在陆地之外。
司机问他:“先生,我们直接去希思罗机场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说出另一条街的名字。
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他想要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到他第一次见到黎羚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他摇下车窗,任由经年的雨,静静地落在自己脸上。
第56章
第一次见到黎羚,究竟是在哪里。
是在街边、巷尾,在十字路口,还是在昏黄的路灯之下。
金静尧已经记不清了。
雨水和时间让记忆变得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她出现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倒影。她无处不在。
离开学校、坐火车抵达伦敦的那个下午,下了非常大的雨。
金静尧坐在计程车里,借着水渍未干的玻璃,看到路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在戏剧社的后台,偷听到的内容。
亲爱的学长们正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地指点一位女模特,如何以拍摄写真为由,对孤僻的亚洲学弟,进行一些肢体上的猥亵。
“哇哦,亚洲成人片的男主角总算要开荤了。”一位学长挤眉弄眼地说道,他是帆船俱乐部的骨干成员,不久后将升学剑桥。
因为知道讨厌的金有严重的洁癖,他们才想出了新的羞辱他的招数。
计程车开过一个安静的街区,在十字路口停下。
金静尧看到一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像个疯子一样,站在街边大吵大闹,用力捶门。
她浑身都湿透了。滂沱的雨顺着她瘦弱的脊背往下流,像银灰色的瀑布。而短短的头发,则是冰冷的浮草,无力地贴着脸颊。
他不知道她看起来这么瘦,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
她好像在对抗着什么。是这场大雨,这个冷漠的、无视她的街区,还是比这些更为庞大的东西。让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东西。
在雨水里,她身上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着迷地盯着,不能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这个红灯的时间异常漫长。司机在前排咒骂了两声,随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金静尧说“没事”。
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孩,渐渐也失去了力气,像一团流沙,滑到了地面,徒劳地倚在门边。
他竟觉得有些惋惜。
二楼的窗帘动了动,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偷看她。
随即,门被推开了。一个凶巴巴的英国男人吼了她一句,将她推下台阶。
台阶不高,但她还是狼狈地踉跄几步,最终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正是在这个时候,红灯结束了。司机长舒一口气,将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车子飞快地开过了这个街区。
轮胎溅起更为激烈的水花,像凶猛的獠牙,恶狠狠地扑上跪坐在街边的女孩。
一晃而过的车窗里,她被脏兮兮的水花淹没,竟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这死气沉沉的街景的一部分。
但他始终记得,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她的皮肤很白,面孔很美丽。在滂沱的大雨里,他们短暂地对视,她的眼神暗淡无光,仿佛在他面前死去。
一只垂下脖子的天鹅,在死水里对他唱出挽歌。
他的心脏微微跳了跳。
“停车”这两个词,已经在唇边打转。他想要停下来,定格时间,借给她一把伞。如果她无处可去,他甚至可以帮她订酒店的房间。
但犹豫的片刻,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不容他再回头。
他没有想过,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在摄影棚里再一次见到对方。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确切无疑。
因为同一张脸,昨夜还出现在他的梦里。
披着浴袍的女人,看起来青涩、紧张、纤细,甚至有些僵硬,冷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金静尧,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这全部理解为诱惑和作戏的一部分。
原来她就是同学电话里的女骗子。
她收了钱,会在拍摄中故意诱惑他,让他出丑。
他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他想起那把没有借出去的伞,想起他的梦,她委顿在大雨之中,仿佛死去的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