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审讯室内,无论女警官如何审问,都撬不开周竟的嘴。他对于案件始终闭口不谈。
黎羚注意到,自己即兴表演的那一小段,竟然也被写进了剧本里。
女警官将周竟摁在灯下以后,他没有反抗,很顺从地扭过身体,对她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终于愿意为她开口。
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和你谈一谈我的女朋友。”
故事回到最初,周竟还是一名汲汲无名的小演员,住在剧院后的杂物间。
他的前女友阿玲突然出了车祸,半身不遂,被家人扫地出门,走投无路之下找上门。
周竟不计前嫌地收留了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阿玲的性格很坏。自私、暴躁、骄纵。
她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一条腿,动辄打骂周竟,将所有愤怒倾注在他的身上。
周竟却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气。
他的性格温顺、沉默寡言,和影片最开始那个阴沉的杀人犯似乎判若两人。
他好像也真的很爱阿玲,无论她做得多么过分,都会照单全收。
阿玲自暴自弃,不想重新站起来。他就帮她按摩、穿衣服、梳头发,甚至连饭都要亲口喂给她吃。
黎羚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周竟好像是在纵容,甚至于豢养着她。
他也不想她站起来,因为一旦如此,他就会再一次失去她。
但他们并不能永远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周竟依然被剧团的其他人霸凌,时常带着一身的伤回家。
他们变本加厉,甚至闯进了地下室,周竟用最后一点时间,将阿玲推进柜子里。
她隔着昏暗的门缝,看到周竟被人毒打,泪流满脸,却不能发出声音。
而周竟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则发现向来被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的阿玲,满手都是鲜血,正跪在床边,帮他处理伤口。
是她用残缺不全的身体,将他拖了起来。
剧情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内容还没有改完。
“剧本不是早就定稿了吗?”黎羚困惑地询问副导演。
对方见怪不怪地说:“是啊,定了快八十次了吧。”
黎羚:“……好的吧。”
“你觉得剧本怎么样?”副导演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
黎羚大力称赞:“不愧是导演两年磨一剑的剧本,太有水准了,很温馨治愈的纯爱故事呢。”
对方眼前一亮:“我就说啊,这么感动,我都看哭了好几次,黄应茜非要说什么太变态了……”
黎羚默默地在心里为黄姐的眼光竖起大拇指。
这个剧本,毫无疑问,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写出来的。
她没有忘记在故事的最开始,周竟是以一名杀人犯的身份出场。
所以,无论他在阿玲面前表现得多么温柔,都会让人有种微妙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更何况,剧本的行文之间,似乎始终隐含着一种冰冷的凝视感。
你难以分辨,周竟爱的究竟是阿玲这个人,还是她的残缺。
在过去,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时,他没有勇气去爱她。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被她需要。
或许他也在借由她的破碎来实现自己的完整。他为她筑了一个巢。她被吞噬在他的温柔里,就像无知的猎物融化于亮晶晶的蛛网。
他迷恋这种修复她、重塑她的错觉。
黄应茜不想演这种戏太正常了。
黎羚这样想着,又好奇地问副导演:“可以透露一下,女主角是谁来演吗?”
对方愣了一下:“不是你吗?”
黎羚:????
她被吓得差点结巴:“我、我不是女警官……”
“都是你。”副导演很笃定地说,“她们都是你。”
第7章
黎羚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女主角,还一人分饰两角。
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信心,金静尧怎么会对她如此盲目自信。
她怀疑他是上次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那天晚上,黎羚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她被湿淋淋的树藤缠住,树藤一路向上、向上,将她送到树冠的最高处。
视线穿透了整座树林,她得以与当空的满月对视。月光将她浸润。如此寥阔,如此寂静。
但平静的时间不过须臾。树藤开始一寸寸收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尖利的刺扎进皮肤,汩汩地吸饱她的血液。向上需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她自己。
月亮被压缩成一层薄薄的皮,被人蛮横地撕裂了。整个天空都变成一双眼睛,一张脸,一种无法被定义的凝视。
——那个审讯桌对面的年轻男人。
——他整夜看着她,直到太阳再一次升起。
黎羚从噩梦中醒来,窗户大敞着,阳光倾泻而下,而她满头冷汗。
一旁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播放着金静尧的电影,已经循环播放了一整夜。她吓得一哆嗦,立刻点了暂停。
出道至今,这位大导演只出演过一部影片,就是他自导自演的处女作。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他还是一个没名气的学生,请不起更好的演员。
乍一听是很励志,直到导演又说,为了节省成本,整部电影都是在他自己家里拍的。
而他的家是一个巨大的山间别墅,有13间卧室、两个游泳池和一个私人动物园。
简单来说就是,黎羚玩模拟人生都不会盖这么大的房子,太费手了。
金静尧在片中扮演一名精神分裂的杀人犯。
看完电影,大多数人都会认同,他是一位天才的演员,才能够游刃有余地在角色的两种人格之间切换:温和善良的富家公子,和没有感情的天生恶魔。
尤其他对于后者的诠释,不仅冷酷、完美,还有一种纯洁的殉道感。
黎羚笔记本电脑上的画面,恰好定格在凶手杀人后的一幕。
戴着白手套的、修长的手,缓缓抚摸过死者青白的身体,指尖流连于暗红的创口。
灯坏了,一时明一时暗,反而有种异样的妖艳感。像暗光吐出蛇信,舔舐着干涸的血。
影评人在评论音轨里说:“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凶手每次杀人都会戴上白手套,导演这样设计,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没什么用意。”金静尧说,“我不太能碰到别人。”
黎羚莫名觉得,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也平静得很像一个变态。
也许这位大导演之所以找不到其他人来出演自己的新片,也是因为他的变态凶手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黎羚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握住了对方的手——现在看来,这样做是有些太过鲁莽了。
好在当时金静尧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排斥。
他应该也早就克服了这个问题。
她又看了一眼剧本——里面的确有大量的肢体接触,抚摸,拥抱,甚至于亲吻。
黎羚悻悻然地移开了视线。
-
拿到剧本的第二天起,黎羚就开始为角色做准备。
她打算为阿玲写一篇人物小传,特意去片场找了金静尧。
工作人员告诉他,导演正在“周竟的地下室”里。这个场景是由剧院后台的一个杂物间改出来的。
黎羚一进去就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早就来过。
在不久前的暴雨天,黎羚正是在这里撞见了发着高烧的年轻导演,还照顾了他一小半晚上。
原来她以为导演是有什么怪癖,喜欢躲在垃圾堆里写作。
现在看来,这个人的怪癖还要更严重一点。
他竟然住在片场。
和当时相比,杂物间看起来更加凌乱了。地上铺着轨道,角落里摆着摄影机和灯架,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都尽量侧着身子,生怕撞到了什么。
而金静尧正坐在铁架床边,手边放着一只很旧的工具箱,低头很专注地修着一台坏掉的无人机。
他的指节宽大,手指则异常地灵巧。
黎羚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俨然专业修理工的状态。
一个有些古怪的想法钻进她的大脑:这个人年纪不大,却好像一直都很沉迷于修复一些损坏的东西。
就像剧本里的周竟对待阿玲。
金静尧抬起头,淡淡瞥她一眼。
刚看完对方演的电影,近距离面对这双缺乏感情的、过于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黎羚仍觉得有些紧张。
她紧张而不失礼貌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哦。”金静尧说,“然后呢。”
黎羚更加拘谨地说:“就是,导演,我想问一下,周竟和阿玲为什么会分手呢?”
她自认为是问了一个非常合情合理、切中要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