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并不是幸福、期待和羞怯,反而与这些词语完全背道而驰。
她笑了笑,牵动唇角的肌肉,露出那种非常难看的笑容:“导演,你知道吧?我第一次拍戏,拍的就是何巍的电影。”
金静尧怔了怔,按住截图键的手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黎羚的确是想要向自己表白一些事情,但大概并不会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表白。
他不觉得失望,最多只是想着,果然如此,便沉默地听了下去。
黎羚对着镜头,十分心平气和地说:“那年我只有十九岁,跟爸爸大吵了一架,他让我滚,我就稀里糊涂地滚了。”
“我在同学家里借住了几天,同学想做大明星,让我陪她去试镜何巍的新片,没想到她落选了,我反而被选中了。”
“我从来没想过做演员,觉得这导演好奇怪,拒绝了他好几次。但是何巍对我说,我有天赋,一定要走这条路。见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我肯定能做大明星。他会让我的名字出现在每一张广告牌上,让爸爸、让骆阿姨、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了。”
十年后,黎羚在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微微的、恬静的笑意,好像那种关于功成名就的想象,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脸。
但何巍骗了她。现实是如此残酷。
十年后,电影没有上映,她只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小演员。
她也永远不可能再让父亲后悔、或是向对方证明自己,因为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其实何巍的电影和你有一点像,主题都是霸凌。我演的女主角何雯丽,是非常严重的校园霸凌受害者。”
“何巍说我和雯丽很像,性子都很倔强,不肯服输。他相信我一定能演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开机第一天起,所有人突然都不跟我说话了。”
“在食堂吃饭,没有人愿意和我坐一张桌子。在片场挨骂,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我。”
“何巍也不再鼓励我了,经常破口大骂,指着我说,你不是雯丽,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真的以为是我演得太差了。”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如果不是何巍已经死了,他现在很想一拳打掉对方的牙齿,让他后悔自己说过那些话。
同样是导演,他很清楚何巍在玩什么东西。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让黎羚完全地入戏。
他让她体会何雯丽的欺辱和痛苦,而不是将它们表演出来。他拍下了她作为受害者、而不是演员的反应。说到底,这是一场发生在片场的霸凌。
他真该死。
但当年的黎羚怎么会明白这些。
她只是一张白纸,不懂拍戏,不懂人情世故,更加不可能意识到,何巍这样做,是在控制她、打破她。
她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功成名就的大导演,以及完全被他的意志所支配的剧组。
既然不能怀疑对方,那就只能怀疑自己:是她太差了吗,是她拖了剧组的后腿吗。
怕被导演换掉,那就只好更努力一点,更认真一点。
何雯丽在戏里挨了很多打,黎羚主动要求可以真打。每一条都真打。
鼻青脸肿地结束拍摄,她默默地在后台上药,听到几个香港演员用粤语聊天,说本来导演就要他们狠狠打,何必她自己主动提,真是傻妹。
他们说得肆无忌惮,以为她听不懂。
她将脸埋进膝盖里,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许哭。既然听不懂,就不许哭。
电影拍了将近一年。
一年,足够让一个坚强的人变得软弱,也足够让一个清醒的人开始发疯。
最后女主角何雯丽投海自尽,她也一遍遍地跳进水里。她真的以为自己也快要死了。原来拍电影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拍电影是一场慢性自杀。可是她才十九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在毫无感情的叙述里,黎羚再一次看见了铅灰的海平线,翻涌的巨浪。
呼啸的寒风,像一只巨大的钩子,扯旧棉花一样,将空气呼啦啦地扯开,露出破旧的、不堪入目的内在。两道虚幻的影子,她与何雯丽,被驱赶着,一步步走进寒冷的海水里。
灰白的海水涌上来,彻底淹没了她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黎羚还是记得杀青的那一天。
那是在一个中午。
她从咸腥的海水里爬出来,副导演一边大喊着“恭喜你杀青啦”,一边迫不及待地在她的头顶开了一支香槟。
昂贵的酒液顺着嘴唇滑进嘴里,和海水混成更让人反胃的味道。
她差一点就吐出来。
所有人都在狂欢、大笑。笑像一团火,令她变成海中的火人。
他们恭喜她、肯定她,感谢她为这部电影所作出的贡献,言语间如此言之凿凿。
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分明也是同一群人在无视她,嘲笑她,蔑视她。
他们施加给她的痛苦,像淹没过口鼻的海水,生长在牙齿里的暗疮,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变脸这么快,就好像导演喊了卡,过去的一切便都是假的,都不曾发生过。
拍戏是幻觉。片场也变成巨大的幻觉。
所有人都在杀青宴上喝得烂醉,黎羚独自躲了起来,觉得“杀青”这两个字,也是一道伤口,一个难以理解的生词。
何巍找到了她。
他向来自律,拍戏的近一年滴酒未沾,现在却喝得很醉。但他喝酒之后的样子并不狰狞,反而温情脉脉。在片场的暴君,重新变回慈眉善目的父亲。
头顶的大片绿荫,在刺眼的日光下颤动着。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到黎羚的脸颊上。
何巍饱含热泪地看着她,用十分温柔的语气问她:“黎羚,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她想说不可以,但是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
何巍便弯下腰,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谢谢”。
在她耳边,他告诉她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从未告诉剧组任何人的秘密。
这部电影,拍的是他自杀的女儿。
何雯丽的死,是他永远的遗憾。她在屈辱和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在这部电影里,重新得到青春,被演绎、被永远地铭记。
“谢谢你,黎羚。”何巍哭得泣不成声,“谢谢你让何雯丽又活了一次。”
“我会永远记得你做出的贡献,我作为父亲、也作为导演,对你说一声谢谢。”
多年以后,二十九岁的黎羚,站在地下室的厨房里。
烤箱发出温暖的、金色的光芒,空气里弥散着糖、面粉和鸡蛋的美好味道。
她迷茫地看着镜头,像是在问导演,也像是在问自己:“我应该原谅他吗。”
“一个拥抱、一句道歉,就可以让我原谅他吗。”
“可是他说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只是想要弥补自己人生中最后的遗憾。”
她没有答案,所以只能遗忘。
蛋糕做好了,烤箱发出了“叮”的一声。
黎羚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察看变异小鸡的发育情况。
她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算了,这段还是不要了。”
她重新抬起头,又对着镜头露出了微笑,用一种非常真诚的语气,将视频最开始那段怎么也说不好的话,重复了一遍。
“导演,很高兴和你一起拍完了这部电影。在你的剧组,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着的。你毫无保留、也没有任何私心地帮助我。你让我明白,演员不需要受到伤害,也可以完成一部很好的作品。你让我重新学会相信他人,也相信电影。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画面微微晃了晃,陷入黑暗。
她结束了录制。
-
黑暗从屏幕里弥漫出来,像一股火化过后的黑烟,吞下了整个房间。
金静尧坐在黑暗里,被浓烟呛住了喉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根本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想,如果黎羚真的是一个健忘的人就好了。
他不再生气她忘记了自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气她还忘得不够彻底。
在最后的一秒钟,黎羚定定地看着镜头,以一种毫无保留的真诚,来表达对金静尧的感谢。
她说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没有私心。她相信他一直在保护她。
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竟然还是这样善良、慷慨,愿意将信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么善良的。
这时,那些原本打算在杀青之夜对她坦白的话,都变成了一种血浆恐怖片的字幕。它们异化、膨胀,如同沸腾的黑血,占据了画面的全部,从金静尧的眼前无比狰狞地滚过。
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说他也有私心,说他早就不是在演戏。还是说整部电影都是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玲,只有黎羚。当然,也没有周竟。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他自己。真实的他,以拍摄为名义,完成了年少时一场卑劣的、肮脏的梦。
好像只是想一想,这些话都显得如此恶心,恶心得像长在舌头上的肿瘤。
他对她,和别人对她并没有区别。都是利用,都很肮脏。
金静尧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空气是如此闷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站起身,将工作间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幽暗的光,渗进房间里,像深夜里一条污浊的河流,散发着垃圾的腥臭。
这时,金静尧突然接到了一位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对方与他商讨了一些版权相关的问题。
原本,他计划在杀青后表白,表白需要礼物,金静尧不知道该送什么,早餐、鲜花、珠宝、皮包、钻石……都很无聊,都很缺乏诚意。
他帮她物色了一些合适的剧本和电影项目,会在电影杀青后发给她的经纪人。
他也想让何巍的电影上映,让十九岁的黎羚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