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茫然脸。
“没看到微信?那我去买。”
说话间他又出了门,徒留程音一人在屋里发呆——这一幕仿佛旧梦重温,她又回到了与他一起住出租屋的日子。
唯一的区别,多出了一个程鹿雪。
小孩还是在自家床上睡得踏实,小姑娘四仰八叉,甚至打起了欢畅的小呼噜。
季辞,出租屋,还加上一个小的。
简直像是过上了。
这个想法像一根针,蓦然戳醒了程音——疼归疼,但那针尖或许是淬了糖,甜蜜一下子泛开,像往心里猛撒了一把糖。
要死。
这一整晚,她和陈嘉棋约会谈天,和上班开会的心情全无区别,此时在不合时宜地甜个什么鬼。
奢想者会被上天惩罚,脚踏实地才能被生活奖励。
在季辞提了包盐从便利店回来时,程音也打定了主意。
“我要结婚了。”
她本打算委婉,但甜蜜的余味让她惊恐,索性抽了把最快的刀。
“我担心,别人会产生误会,所以……以后你别再来我家了。”
季辞没说话,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总带了些冷寂的倦意,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好相处,还有些懒慢疏狂。
“别人?”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走到桌旁撕开盐包,捻了少许洒在煎蛋上,又用油纸裹好三明治。
慢条斯理,喜怒难辨,这个态度,反而让程音有点不敢往下说。
她没想到她和季辞说话,居然还要鼓一鼓勇气。
“我和陈嘉棋在交往,”她假装镇定,想到季总可能未必认识这个层级的员工,又补充道,“他也是我们公司的。”
“我知道。”季辞淡淡道。
他将三明治裹好,用马克笔做了区分标记:“你喜欢他?”
“……对。”
“鹿雪也喜欢?”
“对。”
季辞弯腰,将三明治放进冰箱——程音刚注意到家里还多了小冰箱,精致可爱,正好能放一天的食材。
“三明治明早用微波炉加热1分钟,画五角星的是鹿雪要的口味。”他低头用湿巾擦手,“水电费我交过了。”
原本就无法进行的对话,越发不知该如何应答,程音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这次季辞没有发现,他目光低垂,并未看她。
“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季辞一根根擦干净手指。
幸福的生活应由自己创造,这话程音不敢讲,季辞现在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大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嘉棋娶她,还得先去找季总提亲。
此人护短,从小就是这个毛病,在家对程音凶得要死,出了门绝不允许旁人碰她一根头发。
好多年没进入季三的保护罩,她都有点不习惯了,但还是本能地知道,怎么样的回答能够让他满意。
此时,季辞再次抬起了眼,他的上目线弧度清冷,专注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带着无情的质疑。
一个无法靠近的人。她从小喜欢到大的人。
直到今天,此刻,程音被他专心地注视、认真地对待,还是会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让她的声音带了种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酸楚:“对于我来说,今时今日,他就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季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似轻又重,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确定?”
他不爱她,但有可能真的很关心她,这个认知让程音越发酸楚。
那个久违的称呼,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很确定,三哥。”
……
这一夜的黑,是夜盲症的那种黑。
陈旧小区的路灯永远失修,灯罩里沉积着半盏黑色虫尸,它们起初在扑向光明时,必然不知自己扑进的是一座牢笼。
即便知道,它们一定也甘之如饴。
季辞有段时间没来,门口又贴满了收费单据,他将之一一撕下,开门进了屋。
窗帘半开,月亮透过梧桐的新枝,在地面绘出曲折的清影。古欧洲人认为,月光会使人疯狂,如此无稽之谈,季辞本不会信。
这天晚上,他却走到窗边,静静地晒了一会儿月亮。
从他的视角,正好能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若是盛夏,当有梧桐浓荫匝地,而今仲春,只见枝条疏朗、青叶初萌,在夜风中轻摇款摆。
当年选择租下这套房子,只是因为知知站在这扇窗前,赞了一声好风景。
好风景她恐怕早已遗忘,即使每天对着他的微信头像,也勾不起半分旧日回忆。她也不会想到他习惯以“Z”为昵称,亦是取自她的乳名。
往事于他历历在目,却是她竭尽全力要抛之脑后的东西。
月色使人发疯。
光线冷而薄,带着不可觉察的锋利之意,像薄刃或是雪片,这样的光景,容易勾起一些关于雪天的回忆。
寂静的。哀伤的。失措的。燃烧的。
他的心,是一只陈旧的小破碗,摔得全是豁口,勉勉强强装着半盏陈年的雪。只有她才能将这冻雪融化,滋润他的渴。
她消失不见的那些年,他不能算是真的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满心只有复仇的念头。
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不在意是否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她忽然出现,瞬间打乱了他的节奏。
箭在满弦之上,他没有后退的可能。前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发病的真实原因,怕她自责懊恼。
也无法对她坦陈自己的计划,怕她坚持要与他共同进退,将自己一并置于险境。
更无法向她坦陈心中的情感,他最怕有一天,他也像程教授一样被人谋害,捏造成自杀的假象。
她会又一次遭受被至爱抛弃的毁灭性打击。
世事便是如此无情。
他对她怀着全宇宙最炽热的爱,却要像恒星一样缄默无声,熵增不可抗,宇宙会变冷,爱终会死亡,连同他残破的肉身一起。
但爱是克制不住的,它不知从何而起,便不知如何而终。
他克制不住对她的贪心。
明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最优选,他本该将一切暗自安排妥当,再悄无声息消失。
但听闻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他还是瞬间失去ῳ*Ɩ 了理性。
口口:我对人类的情感并不了解,不过她既然跟那个男人一起孕育了孩子,打算结婚也很合理。
季辞:不合理。他无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完全不合格。
口口:你也不合格呀,你连自己的精神健康都无法保证。朋友,请听从我的科学建议,减少实验剂量,别再继续冒险。
季辞:减不了。
口口:这真的很危险,你也许会变成一个疯子。
季辞:实验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只能承担一切可能发生的副作用。
口口:那你要怎么跟她在一起?万一精神突然恶化怎么办?
季辞:无妨。我有托底方案。
敲完这句话,季辞走到了窗前,在银色山泉一般的月光中,轻轻闭上了眼。
数个呼吸之后,他拨出了一个电话。
“帮我查一家上海的公司,主营鲜榨果汁。这类公司做厚利润,通常会在原料上做手脚,如果发现了问题,找几家自媒体曝光。”
“另外,想办法让陈家知道,他们家的独生子谈了个女朋友,打算闪婚。”
他的语气是如此正常,对面听电话的人根本想不到,这个从来步步为营、计算精确的男人,一边平静地给出指示,一边做出了一个毫不理智、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决定。
他将竭尽所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只要她要。
只要他有。
疯子只在月光下存在,一旦拉上窗帘,坐在工作台前,季辞的神色就又恢复了平常。
他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
在他的私人邮箱中,躺着一长串的未读邮件。
都来自后缀@xihe.com的邮箱,发件人:赵奇。
如果单看季辞的邮箱列表,你会以为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人员。
点开切换邮箱,有一长串的小号可供选择,分别带包了不同的人设,执行不同的任务。
与赵奇联系的这位,是匿名参与人体实验的中年男性。
他会每个月根据羲和发来的参数,调整电极阵列的数据,再将控制结果发回,全过程录制,确保结果的可信度。
不过他有一个特殊要求:不见面、不露脸。
赵奇第一次收到联络邮件时,还以为遇到了骗子,毕竟当时羲和的实验进程,远没到进行大规模人体临床阶段。
那些年唯一的受试者,是一名中年女性,由程敏华亲自联系和操作。而她的突然离世,也使整个实验戛然而止,再无人能联系上那名受试者。
一切努力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