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都一针见血,一句句都是事实,一句句都绵绵扎到她身上。
赵菁定在原地,双脚并拢,地上是她黑晃晃的影子,明明是夏季,周围树上的知了在叫,灼热的夕阳让人出汗,却是冷的。
她整个人都坠入深海里,冰冷到极点,浑身都被针扎的细细密密的疼,胸口尤其闷,透不过气,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谢星沉接着眉漫不经心一挑,说了最伤人的那句话。
“葵葵,你三十万把自己给卖了。”
是的,三十万,赵卓阳的手术费。
谢星沉弹指一挥的事,萧家也能说拿就拿,但对于赵国安沈丽春夫妇,倾家荡产。
“萧家大小姐的身份,不是三十万可以衡量的。”
赵菁自己都觉得恶心,还是坚持淡漠说下去。
“那,赵菁小姐——”谢星沉神色前所未有的风流轻佻,转瞬高高扬起讽刺,一字一顿,“哦不,萧、大、小、姐。”
他用一种郑重其事又放荡轻狂的语气来说。
“萧大小姐,我要娶你,三十亿够不够?”
赵菁立马皱眉一巴掌打了过去:“混账!”
这一巴掌清清脆脆,不疼,却是真实存在的,谢星沉结结实实挨了,反而觉得有点爽,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少年脸吊儿郎当侧在夕阳下,染上韶光,明晃晃,懒洋洋挑起那双潋滟桃花眼,轻舔了下唇,继续刺:“怎么,才说了你两句就受不住了?”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赵菁倔强红起眼眶,浑身气血上涌,竭力控制住声音的平静。
她手心火辣辣的疼,心口却像是被撕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并不是他拿钱侮辱她的话,而是他称呼她的那四个字——萧大小姐。
他叫她萧大小姐。
“扪心自问,你真的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吗?”
谢星沉眼一掀,看向身前的女孩,白色帆布鞋,牛仔长裤,简单白T,别说穿金戴银了,什么首饰也没有,全身上下加起来有没有三百块钱都要打一个问号。
甚至扎高马尾的还是那枚草莓发圈,整个人好像更素净了,也更消瘦了。
说她图萧家的钱,骗鬼呢。
谢星沉又懒洋洋眉一挑。
“就算是,你也起码挑个高枝吧?”
言下之意,他是比萧家更高的那一枝。
“……”
赵菁很想翻白眼,险些忍不住。
自恋狂!
谢星沉跟着走近一步。
平静盯着她,要把话再说开些。
“你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相信我,不肯在我面前示弱,这么大的事也自己扛着,这我能理解,你有你的自尊,事已至此,过去了就过去了。”
“可你为什么又觉得我不能经受得住异地恋,虽然咱俩还没关系,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靠吗?”
赵菁钉在原地,垂着眸,什么话都说不出。
是吗?好像有那么些恐惧,但都不是主要因素。
她从一开始,世界就以狰狞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她打心里觉得可靠的只有自己,不会向外寻求帮助,下意识单打独斗。
她同样不愿给人添麻烦,更不愿别人因为自己而受伤害。
谢星沉见她一直沉默,狠下心要下一记猛药,又逼近一步,冷淡出声。
“还是说,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捂不热?”
“是不是我在医院昏迷,正好给了你一走了之的机会?”
不料赵菁猛然后退一步,抬起眸,清明中蕴着看不见底的潭渊。
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是吧,你个负心女,另一个说,吵死了,逃避可耻但有用。
但还没忘了心跳最本来的面目,她要她的少年要无厄无灾一世无忧,于是化身匹诺曹。
她最擅长,演都不用演,前世已经经历很多次,现在也在不知不觉侵入,木偶人一般,扯一扯唇角,就没有灵魂没有意识没有情绪笑出来。
“将天之骄子扯下神坛,感觉挺好的。”
谢星沉一直在竭力心平气和,告诉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结果还是被赵菁一句话就轻易激怒,根本控制不住。
这姑娘真有本事!心硬如铁,放出的话比谁都狠!
不愧是他喜欢上的,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着。
谢星沉咬牙恨恨,高高挑起漂亮的桃花眼,一把扯起赵菁的手腕。
“我以前对你太纵容了是吧!让你以为我可以轻易欺骗?”
“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一刀两断,只有抵死纠缠!”
“你欠我的情,我也不客气了,该怎么还,你算算吧!”
要说他从前对什么有过执着,倒也没有,绝大多数事情都唾手可得,努努力就能够到,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母亲稍稍例外,但也到了时机就退场。
奶奶信佛,他也跟着参了点,讲究来去自由,不强求。
可他真的,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想抓住一个人不放手。
承认自己想当个混账,死缠烂打上一小姑娘。
他想海枯石烂,永不退场。
可他们都太骄傲太倔强。
即使一方低头就差跪下,另一方也不一定接受。
于是面目全非,于是恶语相向。
赵菁承受着疾风暴雨的怒意,手腕被攥的生疼,想着早点结束这一滩越陷越深的泥沼。
她冷冷蹙眉,对上少年黑衣黑发同样冷沉模样。
“我不喜欢你,放手。”
“别装了,你演技真差,除了这一句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谢星沉挑起危险的眸冷冷讽刺,心里却没有底,目光不自觉就飘忽,陡然就触及——赵菁手上拎着的购物袋。
这可给谢星沉找到证据了,哪肯放过,立马更加肆无忌惮地揭穿,紧紧攥起她的手腕,逼她正视自己。
少年轻轻勾起唇,神色桀骜,冷薄至极。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萧大小姐。”
“买我惯用的钢笔和香水,别告诉我萧大小姐你有悼念旧情的爱好。”
赵菁一手被他攥起,折过纤长白皙的颈,一直逃避目光,瞳孔晕着天边昏昏沉沉的夕阳,耳边像是有全世界的蝉鸣,嗡嗡嗡嗡嗡吵个不停,少年的声音一刀刀刻过来,有那么几瞬话语也听不清,喘不过气。
谢星沉自是不知,谢星沉现在气的快要疯掉,她还在逃避,到底要几时。
他俯近身,想要拉近她的眼睛,鼻息间却陡然撞入,再熟悉不过的,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少年瞬间眸光潋滟流转,不知是气是笑。
“怎么,香水也要跟我用同款,萧大小姐对我就这么念念不忘?”
一声声萧大小姐,砸到赵菁身上,所有的难堪都暴露无遗,脑袋快要炸掉。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从别处缓解疼痛,紧紧拧起眉,想要抽回手。
“你弄疼我了!”
谢星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毫无冷静理智可言,又或者,她一受伤他就心疼,她一喊疼他就心软。
他立马松开手,恢复成柔和礼貌。
“对不起,我情绪不好。”
抽出手的那一瞬,两人俱是一怔。
谢星沉冷静下来,才发觉,赵菁的手腕简直细到过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记得以前没这么瘦的,还有手指上的创可贴,又是怎么弄伤的。
他止不住想,这是怎么回事,赵菁被接回富足的亲生父母家,怎么又是消瘦又是受伤?听说她在萧家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会不会受欺负?她最近过得好吗?
赵菁也发现了。
少年的手滑过她的腕间,比以前更加细长骨感,血管脉络清晰,手背上还有针孔,他这几天还在输液吗?
再抬起头,少年下颌也更加分明,眼底隐有淡淡的青灰,薄荷气息依旧冰凉,玫瑰夹杂松雪香更多是凛冽,周身蕴着冷败。
为什么她离开了他,他反而更瘦更憔悴,更惨了。
她错了吗?
心中那座名为信念的大厦转瞬摇摇欲坠,楼盖到快要封顶才发现没打地基,根本没有实地勘察数据,站不住脚。
谁也不想犯错,谁也不想承认错误。
留一个烂尾楼在那,烂掉。
赵菁整个人像被沉入冰冷寂静的湖底,一切声音都阻隔,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前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快要黑掉,心脏因为窒息,细细密密渗着疼。
死掉就好了,当某道声音怨鬼般从水底浮出,赵菁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好像又要复发了。
她狼狈拎着购物袋,低着头,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空洞洞盯着地面,好想蹲下,将自己环住,好汲取点温度,即使是夏天。
她下意识张开嘴唇发出声音。
“你放过我吧,好痛苦。”
对于谢星沉,这无疑一柄利剑,直直刺向心口,比那天的水果刀还疼。
他一时定在原地,失去所有力气,所有的纠缠都变得毫无意义,薄唇轻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