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推辞一下,等等那位砍脖兄,但丫鬟急的要命,硬拖着他直奔向夫人的厢房而去,周海竟是推脱不得,他一心狠,想,要不然一会儿进了厢房里,先装一会儿阳痿吧?
思索间,周海硬生生被推拽到赏月园。
他前脚一进厢房,后脚就看见夫人神色冷淡的坐在案旁,目光锐利的向他看来,这一眼中三分杀气,七分厌恨,看的周海后背突然一凉,双膝一软,直接跪地上了。
“周、海——”周海听见夫人冷笑着说:“这日日伺候本夫人,真是辛劳你了。”
周海一听见夫人这话便知道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痿了!
“属、属下周海——”他磕磕巴巴的想说一句“见过夫人”,但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夫人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鞭子,兜头对着他一鞭子甩了过来!
周海哪里敢躲啊!他硬着头皮接了这一鞭子后,就听见夫人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吃我的供奉,做我的家奴,竟敢叛我!”
周海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他从事出的那一日就知道,迟早有一日被发现,发现了就是一个死,虽说他是钱副将手里出来的,但是既然跟了夫人,就该对夫人忠诚,可他偏偏又去和钱副将一起骗了夫人。
他是两头通的叛徒,被打也应该,秦夫人就是现下要了他的命,都是他自己选的。
所以他沉默的挨打。
——
周海被秦禅月召去的消息转瞬间便送到了佛塔里。
那时,正是夜色寂静。
楚珩正跪在佛塔的蒲团之上。
佛塔高,二十多丈,其外腰檐密封,上挂佛牌,牌上是历届秦家军死掉的人的姓名,可怜河边无定骨,大陈记不得他们详细的名字,秦禅月都记下了,一一挂起来,几乎将佛塔都淹没了。
风一吹,木制的佛牌摇摇晃晃,像是一曲无声的哀曲。
楚珩便跪坐在殿中,给他的养父上香,焚些金银纸宝。
这些东西被火一烧,便散出来一股独特的香味儿,与佛案上供奉的香烛的气息混在一起。
宝塔内供奉神佛百位,牌位上千,香炉无数,淡淡的烟雾混成一片,掩盖了神佛的眼。
就在这漫天的牌位之下,楚珩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他的养父。
他的养父……一生不曾封王,只挂着一个将军的名号,却是大秦最威猛的战士,楚珩私心里,从不觉得他是“镇南王”,他的养父才该是镇南王。
养父一生刚直,不通政斗,别的将军老了老了,就想着撤回长安了,去当个富贵闲人,给自己,给子孙留一条后路,但养父不肯。
别的将军是拿守卫大陈、拿下胜仗当晋升通道,养父却是拿守卫大陈、拿下胜仗当使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这段话谁都能说,但楚珩看见的、真正做到的,只有他的养父。
养父是一名纯臣,他爱大陈,所以他愿意死守南疆,别人回长安,他不回,他要拿他的命来守南疆。
所以养父最后死在了南疆的山里,死在了一场战争里,这对养父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将军就该死在刀锋里,活在民心间。
养父临死前,短暂的忘掉了他的国家,记起了他那个不懂事儿的女儿,抓着楚珩的手,说:“我要死了……可惜,你妹妹不愿意嫁给你。”
楚珩的心思,秦禅月那时候太小,察觉不到,只觉得他处处管制她,烦人,倒是养父养母看的分明,养父还替他去问过秦禅月。
可秦禅月不肯。
那时候正是战场,冽旗狰狰,养父一身的血,渐渐闭上了眼,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你妹妹,照顾好大陈。”
楚珩眼睁睁的看着养父断气。
那一仗大胜,但秦家人近乎死绝,楚珩踩着养父打下来的胜功成了新的将军,大权在握,他却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他也不是养父那样的纯臣,养父在朝堂的时候,虽然妻子是太子党,但他本人却并不倾向太子,他也不倾向皇帝,他就端端正正的站着,没有任何倾向,只守着大陈,他收孤儿也只是为了报恩,没有过多的念头,养父不是某个皇帝的臣子,他是大陈的臣子,他不在乎自己的荣辱,不在乎秦家军的壮大,他跟谁都行,做个将军行,做个小兵也行,只要能让他守在边疆,他就觉得很好。
但楚珩不是,楚珩有私心。
他这人看着闷不出声,实际上有一把算盘,日日算计着,肚子里面憋着不少坏水。
他不愿意做养父这样的人,所以养父死后,楚珩开始壮大自己的势力,他收孤儿,认子侄,把所有孤儿都拉到秦家军里,做他的附庸,后来,他又为自己一点一点拼下一个王位。
他一步步走来,并不能算得上是干净,有些事,也一定背离了养父的初衷,比如为了跟二皇子政斗,特意从边关赶回来,又做局弄死同僚,这种事儿,若是被养父知道,他是会被吊起来抽一顿的。
这秦府啊,外人只道秦禅月性子嚣张跋扈,却不知道,楚珩才是真正要命的、野心勃勃的那一个。
他知道他有愧于养父的教导,以前也从来不敢来佛塔,但现在,他不得不来了。
因为他干了一件比杀同僚、搞党争更可怕,更难以启齿,更下作的事,若是养父在世,怕是要将他吊起来抽死。
可惜养父不在,他只能在此告罪。
那些混混沌沌的事情在脑海里翻过,火舌将纸宝吞没,楚珩正失神的看着面前的火堆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钱副将。
钱副将也并不敢直接闯入佛塔门内,只在佛塔外站定后,敲着门道:“启禀将军,夫人她——将那周海叫去厢房中了。”
提起来周海,钱副将也是头皮发麻。
事情披露了,涉事的人一个个都别想好过,周海搞不好命都要交代在秦禅月手里。
钱副将心疼他呀!那是钱副将一手带出来的人,后来也是为了给钱副将办事儿,才搞这一套的,真要挨打,让镇南王去啊!反正镇南王也不会真的被抽死,所以钱副将利利索索的跑过来找楚珩了。
真要是说罪魁祸首……还应该是镇南王啊!他们下面的人不过是楚珩的手,楚珩的脚,楚珩的眼楚珩的口罢了。
钱副将通报片刻之后,佛塔里的人终于踏着夜色出来了。
钱副将小心瞧着镇南王的脸色。
王爷在席间饮了酒,但是其实并没有喝多,这群武夫们都爱喝酒,王爷自然也有一番海量,瞧着神色也与平日一样。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见过先辈的缘故,侯爷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焚香过后的气息,瞧着整个人竟然十分平和。
看上去……有一种坦然赴死的感觉。
楚珩也确实是这般想的。
他干了这样的错事,也不指望禅月能够原谅他,现在秦禅月就是把刀插进他的胸膛里,他都不会躲一下。
就抱着这样的念头,楚珩来了赏月园。
赏月园里的丫鬟嬷嬷都被厢房里的动静吓到了,一个个不敢凑过去,瞧见楚珩来了就要通报,被楚珩一挥手,赶走了。
钱副将早早的停到了一边去,一会儿城门失火,可别烧着我啊。
楚珩踩上长长的赏月园游廊,向秦禅月的厢房间走去。
秋月间的赏月园极为寂寥,那些草木早已凋零,漂亮的花儿都瞧不见了,就显得萧瑟,风一吹,凄清中带着几分冷。
他走过一条条长阶,游廊上的灯笼里的光源在他的身上游走,将他的面照的一暗一亮,他那双眼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一个方向。
在过去时,他曾经戴着面具走过很多次这条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去做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情。
而现在,他要为自己窃取来的,不该存在的快乐付出代价。
一想到他即将要面对秦禅月的怒火与失望,他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沉,走的每一步,都无比凝重。
他不怕秦禅月打他,他也不怕秦禅月杀他,如果打他、杀他,能让秦禅月开心的话,他愿意让秦禅月杀他。
比起来秦禅月杀他,他更怕秦禅月厌恶他。
他不敢想象,秦禅月知道真相后看他的冷恨眼神,一想到那些,他就觉得生畏,后悔与懊恼像是一坨冰冷的泥水,在他的胃管里发酵,翻滚出一片片冰寒,冻的他每一步都走的僵硬。
他是镇南王啊,站在刀山血海里都不打颤,可一想到秦禅月,他竟然不敢进,最后的短短十几步路,他觉得自己走了半辈子,后背都隐隐浸出冷汗。
等他走到厢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鞭响。
是秦禅月在鞭挞周海。
楚珩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房门。
木门“嘎吱”一声响,随后缓缓荡开,厢房中的蜡烛盈盈的亮着,照着愤怒的夫人,也照着跪在地上的叛徒。
楚珩自外而往里面看,正看见周海满是鲜血的背,秦家军的人体力都好,打晕过去倒不至于,但秦禅月鼓足了力气抽,周海也是很遭罪。
再抬眼,秦禅月面色铁青,手持着银鞭正跟他对上目光。
看见楚珩来了,秦禅月的手都跟着隐隐发颤。
他还敢来啊!
之前那点心虚、不安就像是一块块炭火,将现在的秦禅月充分点燃,她像是一个行走的,即将爆炸的锅炉,谁碰到都要被烧掉一块肉。
楚珩见了她手里的鞭子,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禅月——要打便来打我吧,与周海无关,这孩子,也是被我下令胁迫的。”
一个小小亲兵,哪里敢反抗镇南王呢?
说话间,楚珩慢慢走过来,他站在了周海的身旁。
眼下,这两男人,一个假周海,一个真周海,一站一跪。
随着楚珩缓慢走过来,周海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一直琢磨着要不要晕过去,这样夫人就会把他拖下去了,但是一直没找出来时机来装,结果竟然将镇南王先等来了。
镇南王来了就好了,周海想,他只是小虾米,这事儿跟他也没特别大的关系,秦夫人要打,可以打镇南王嘛,他就悄悄溜出去就是了。
思索间,周海小心地将自己右膝盖往后挪了那么一点点——等他们俩吵起来,他就悄无声息的跪着溜走。
周海打定这主意的时候,秦禅月的愤怒也翻到了最顶端。
她现在一看见楚珩,就想起来那天他跪在地上咬她、逼得她骑舌难下的样子,恼羞成怒间,抬起鞭子就甩上了楚珩的脸:“你当我不敢打你吗?你干这些事儿的时候想过我父亲吗?我是你妹妹!我嫁了人了!”
这一鞭子甩的狠,“啪”的一声响,正抽中楚珩的脸。
楚珩不躲不避,甚至连眼睛都没闭上,那张端肃冷酷的面骤然被抽出一道红痕,艳色的红色血珠从面颊里渗透出来。
他生的眉骨端正,乍一看像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死寂的雪山,静静地站在这里的时候,周身都萦绕着一片冷寒。
但是那一点红从他的面上渗出来的时候,凭空让他多了几分妖野,那双单眼缓缓抬起来,静静的看着秦禅月,渐渐地,那双眼便染了几丝猩红,暗藏着几分癫狂,偏执的看着她。
秦禅月愤怒,他又何尝不憋闷呢?凭什么就不能有他呢?他比任何人都爱她,他愿意为她去死,为什么他连一个周海都比不过呢?
秦禅月从不知道他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她快快活活的跟忠义侯在一起,跟周海在一起,却不肯给他一个眼神,这每一个夜,他都是咬着牙熬着的!
他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他只想要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为什么这么难?她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他?
他想,不如今日就让秦禅月将他打死吧,他死在这,就再也不必日日忍受秦禅月去跟别的男宠交合了,他死在这,就再也不用顶着别的男人的名号活着了!
他像是被心底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刺激到,竟是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大逆不道的低声说道:“我从不是你哥哥,当年——当年养父也愿意将你嫁给我,他从不曾因为我是秦家的养子,而不愿意你与我在一起,禅月——”
“禅月。”他的声线隐隐有些发抖,那双眼赤红着,像是又要哭了,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一落下来,秦禅月的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