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侯府极大,府内六进六出,东南角建有祠堂佛塔,中庭有高石照壁,自亭间绕开,远远可见一片莲花池,盛夏七月底,莲花正姣姣。
她前脚刚回赏月园,才刚坐下歇息,后脚门外便来了个嬷嬷,在外通禀。
“启禀夫人——”这嬷嬷是派去看着白玉凝的。
“嗯。”秦禅月抬了抬下颌,道:“说。”
那嬷嬷垂下头来,低声汇报道:“老奴回去后一直在暗处盯着白姑娘,白姑娘并未察觉到老奴,老奴瞧见白姑娘吞吃某种药物,似是借此伪造成[病重]的目的,而且,白姑娘今日还给上门来为她瞧病的大夫递了个纸条,老奴隔得远,不知道他们传递了什么。”
坐在案后的夫人渐渐沉了面。
她只以为这个白玉凝来他们秦府,只是因为放不下周渊渟、想与周渊渟重归于好,但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回想了些上辈子的事,她只记得,她将那白玉凝赶出侯府之后,白玉凝再也没回来,后续什么情况她也不得知晓,现在让她想来,她也不明白,这个白玉凝费尽心机的留在侯府,到底是想做什么。
而下一刻,那嬷嬷说的话让秦禅月后背都麻了一片。
“老奴后续派着人跟着那个大夫,远远便瞧见那大夫进来二皇子的府邸中。”
秦禅月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骤停了一瞬,耳廓在这一刻都因此嗡鸣,在她面前的嬷嬷口型一张一合,她却听不见这嬷嬷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她自己的心中发出崩裂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感受到窒息。
窒息。
窒息!
二皇子……
大陈现在共有三位皇子,都出自三个不同的妃子,太子是中宫所出,二皇子三皇子都是旁的妃嫔所出,但太子不受宠,皇上偏宠二皇子,三皇子也站队二皇子,使二皇子虽然不是太子,却处处能与太子并肩,并且也试图争抢皇位。
三位皇子争斗不停,朝政不稳,政斗时常涌现,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时常打的头破血流。
忠义侯府、秦家都属于太子党,现在,侯府里混进来了一个二皇子的人。
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某种秘密露出来一丁点头角,阴谋勾连成一张巨网,而在这一刻,终于被重生而回的秦禅月窥探到了其中一角。
白玉凝居然暗地里与二皇子有勾连,她是二皇子的人,她费劲心机留在侯府,断然不会是为了她那两个蠢货儿子,白玉凝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而来。
现在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二皇子要做什么,唯有一个知道后事的秦禅月知道,二皇子要陷害她的养兄镇南王。
这个节点上,白玉凝是为了什么呢?
秦禅月突然想到了她的陪嫁——一张秦家上下十几口亲手所制的战略图,秦家的军队沿用此图有十余年,后来秦禅月嫁了人,才随她一起嫁到侯府里。
早些年,在她满门皆亡的那一场战役中,连父亲尸首都找不到,只有这战略图被送回来了。
这战略图破损了一些,又沾满了父亲的血,她日日抱着,不肯松开还回去,因为这图破损了一些,秦家军那头又制作了新的,旧的便一直放在她手上,她最开始日日抱着不松手,但后来又不敢看了,看见血,就想起父亲,干脆把图压在了妆奁最底下,假装不存在。
上辈子,她一直知道是战略图泄露,导致养兄战事连连失利,那时候,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养兄在边疆失利是因为养兄那边的图出了问题,现在想想,是不是她这边出了问题?
养兄那边数十年如一日的安稳,每日枕戈待旦,何时真的松懈过?而且她上辈子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几个完成事情后从养兄身旁重回到二皇子身边的探子,却不曾查到是谁出卖了养兄的战略图,反倒是她,在长安的富贵荣华中养的心思松懈,极好攻破。
所以,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她这一边呢?
秦禅月只要这般一想,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骤痛,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的养兄死了,对她来说已是铺天一般的打击,现在再知道是她害死的,她连坐都坐不住了。
“夫人?”站在案前的嬷嬷瞧见秦禅月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不由得出声询问:“您这是怎的了?”
案后坐着的夫人过了片刻,才捏了捏眉心,道:“我无碍,你派几个武功高强的私兵盯紧她,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告知我,不要叫她发现。”
秦禅月缓了缓神,便从那种惊惧之中清醒过来。
“你去库房翻出来点东西,去赏给白玉凝,在白玉凝那里传我的话。”夫人抬起面来,那张桃花面上闪过几分隐忍,她道:“告知白玉凝,既然重病,便好好养着,我与她母亲好歹有些情分,不会在她重病时逼迫她离府。”
既然白玉凝是奔着战略图来的,那图不到手,白玉凝是不会走的,她不妨利用白玉凝的这种心理,做一些事情来。
秦禅月说这些时,每一个字都像是咬在自己的肉上。
白玉凝……她上辈子只以为白玉凝坏了她与她两个儿子的亲情,现在看来,白玉凝还毁了她的根基,害死了她的养兄。
她不明白!她到底何处亏待了白玉凝?当初白家自己犯了事,惹火上身后,整个长安的人都对白家退避三舍,白家自己本家的亲戚见了白玉凝都要赶忙赶出去,只有她,看着过去的情谊给白玉凝些照拂,但白玉凝却毫不感恩,还要奔着她的命来害。
她竟救出这么个白眼狼来!
——
秦禅月一声令下,那嬷嬷领命而退,转身去了库房,提了点东西去看白玉凝。
白玉凝当时重病卧床,不得起身,听见嬷嬷来了,只虚弱的爬起来,行了个礼又跌到了地上,嬷嬷赶忙来搀扶,说了些好话,大意就是让她好好养伤。
白玉凝听着嬷嬷的话,面上虚弱,但心里却是一阵窃喜。
用尽了一套手段之后,她终于留在侯府了。
等到嬷嬷走了之后,白玉凝继续在榻上卧着,那张静美温婉的面上瞧着只有一片虚弱,脑海中却在想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想要进到侯府的内库库房中去寻秦禅月的陪嫁,但这并非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目前她能求助的、能为她所用的人,只有她那早已变心的未婚夫,周渊渟。
她不能这样躺着,她要去找周渊渟。
当夜,夜幕降临时,白玉凝从床榻间爬起来,想办法绕过了府内的丫鬟与巡逻的私兵,直奔着东南角的祠堂而去。
与此同时,侯府的二少爷,周驰野自武馆回了侯府。
而白玉凝在侯府中一路谨慎小心的前行,准备去祠堂。
命运的车轮兜兜转转,向前拐了几个弯,然后向着既定的方向驶过去,有些要遇见的人,总要相遇。
第6章 一见钟情
是夜,戌时末。
周驰野正在赶回长平坊。
当时满天星斗,长月浅泊夜空,屋檐静默坊巷,万籁俱静间,长安城睡也。
长街间月地云阶,一身墨色骑马装的少年郎打马而过,马蹄声声震耳,泠泠的月色为他镀了一层银霜,少年郎眉目锋锐,狐眼红唇,神色间是与秦禅月如出一辙的锋艳高傲,隐隐又带着几分五陵少年独有的恣意率性。
他像是一只搏于长空的雄鹰,远远一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热腾腾的武夫燥气。
大陈实行坊制,处处分坊,住处等级都有严格划分,每晚亥时宵禁,除非身有官职,否则不可肆意行走在长安城内,若是被巡逻的羽林卫抓到,轻则入狱受刑,重则直接射杀。
周驰野常年在长安龙鳞武馆中习武,为即将到来的武试做准备,每月只有月底几日才可回府面见父母,这一日,正是他归府之日。
他习武之人,来去如风,独自一人惯了,也不用什么马车,只骑马到了后门处,翻身下马进府,进府时,他远远便瞧见府内门口站了一个小厮正侯着他。
周驰野浓眉一挑,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劲瘦的腰有力的一拧便安稳落地,铁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将马鞭往小厮身上一丢,声线清冽的问道:“母亲呢?”
母亲最疼爱他了,每月他从武馆回来,母亲都会等在府门口迎着他,十年如一日,今日为何不在?
“回二少爷的话。”一旁的小厮匆忙接过马鞭、顺势牵马,苦笑一声,低声将府内这些时日生的乱事都说了一遍。
“世子爷领了先前退婚的未婚妻,白家大小姐回来,还说要休弃世子夫人,迎娶白家大小姐,引来夫人动怒,现下世子爷被关到了祠堂间。”
“白家大小姐病了,被养在府中,夫人惦念旧情分,不曾将人赶出去,正好生伺候着,说是病好了再送走。”
“侯爷操心朝政,前些日子又淋了一场雨,害了风寒,也病重了,卧榻不起,遍寻名医救治,夫人日夜伺候,人瞧着都消瘦了几分,实在是顾不上二公子这头。”
小厮三言两语交代完了周驰野不在府中时发生的事情,随后也跟着叹了声气,道:“近日府上事事不顺。”
听这小厮的话,周驰野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白姑娘多了几分厌恶来,若非是这白姑娘进府,又怎么会给府中惹来这么多事端?
周驰野拧着眉道:“既如此,先去给母亲请安见礼。”
大哥大嫂那边的事轮不到他这个弟弟插手,父亲抱病,现在天色太晚,他也不能去叨扰,能见的便只有母亲。
小厮点头应是。
彼时他们正绕过一栋高墙,行过着栋高墙便可入内宅,行过墙旁时,周驰野敏锐的在墙头上听见了什么动静,有人在墙上攀爬!
周驰野以为是那家不长眼的小毛贼摸到了他们侯府,当即低吼了一声“谁”,那张俊美锋艳的面骤然扬起。
下一刻,墙下的少年郎握住腰侧宝剑,猛地往墙上一窜,半蹲在了墙头上。
一起一落间,墙头上攀爬的人惊得往下掉,又被他一把掐住下颌,钳制似得摁在了墙头上。
墙头上的人被铁钳一样的手掐着下颌,被迫昂起头来,满头青丝后仰,露出来一张白若梨花的皎月面来,一抬眸间,一双桃花眼中蕴含着畏惧与痛苦,她被周驰野钳制在手中,柔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靠向他。
软香温玉便这样撞到了周驰野的怀中。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四周的人声仿佛都静下来,只有她身上的花香浮动,周驰野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恍惚。
清夜沉沉动春酌,月前细雨檐花落。
那时的月色自云间而落,正照在墙头上的两个人的身上,高大的少年郎的手臂紧绷出肌肉的弧度,翻腾的血气之中带着男人独有的侵略气息,姑娘纤纤的手指求饶一般攀绕着他的手臂,高昂的面上满是恳求,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溢出些许疼痛的闷哼来。
“痛——”她哀求着望着他。
像是一朵梨花,在他的手中扑簌簌的颤。
命运的车轮在这一刻,“轰”的一声撞上了命定的人,如撞雪山,少年心事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姑娘出声的时候,那少年郎似是被烫了一瞬,猛地收回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像是从不曾见过她,新奇中又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锋芒,直直的刺到她面上来,问她:“你——你是何人?”
低沉的声量落到耳廓中,下一刻,墙下的小厮便惊叫起来:“二少爷!这是白姑娘!”
白姑娘,二少爷。
只一提这个称呼,他们彼此便都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虽然他们不曾见过,但是他们也曾听过彼此很多次,就像是两个只存在于听说中的人突然见了对方的真容一般,总要下意识的想一想,对方和自己听说的人,是一样的吗?
白玉凝抬眸看向他。
这是白玉凝第一次见到周驰野。
周家两子虽是一母同胞,但生的却并不相似,长子似父,端正肃穆温和宽容,学文,今年便要入朝为官,次子似母,锋锐冷淡桀骜凌厉,学武,据说马上也要过武试,日后要去边疆为将。
侯府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极为出色,皆是凤毛麟角,本身的才学与本事不容小觑便罢了,生的也都极好。
白玉凝瞧着周驰野的面,心想,他长的像秦禅月,瞧这性子,也是一样的锋芒毕露,只与他相近,便觉得呼吸不畅。
她看周驰野,周驰野也看她,那白的像是玉一样的姑娘方才被他掐上了脖颈,现下那脖颈上已经浮起了一片红痕,能清晰瞧出来是个男子的手印。
粗大泛红的指印,纤细白皙的脖颈,含着泪的眼,拼凑成了一个水一样的姑娘,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抬眸间山黛远,月波长,只瞧一眼,他便觉得喉头一阵发干。
“白——”他一开口,声线莫名夹杂了几分嘶哑:“白姑娘,你夜间翻我家墙院,意欲何为?”
那勉强坐在墙上的姑娘羞得低下头去,先是瞟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后又看了一眼周驰野。
周驰野冷眼扫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弧线紧绷的下颌向旁处一点,那小厮便屁滚尿流的跑了,这墙上一时只剩下了两个人,周驰野便听见那白姑娘低声道:“我听闻你大兄受了伤,想去瞧一瞧他,但又碍于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想偷偷过去,为了避让这里的丫鬟才翻墙。”
那坐在墙上的少年郎莫名的听出来几分火气来,深夜翻墙,还真是情真意切,他目光冷冷的刺着她,不满道:“我大兄已成了婚,你不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