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起身,婆媳俩穿穿戴戴,将自己拾掇的干净利索,出门儿去寻众人,准备入山间围猎。
大别庄园里处处都是人,走两步都能碰见客,昨日出去跑了半夜的公子们也回来了,几队人浩浩荡荡,都骑上了马前行,准备进山。
山间内有专门开辟出来的山路,和一片清理出来、用于扎帐篷的平地,平地距离大别庄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一群人先骑马行过去,然后小厮丫鬟就地开始扎帐篷,其余人随着私兵进山打猎玩儿。
一群公子姑娘们便翻身上马。
秦禅月会骑马,她小时候还练过腰马合一的射弓本事呢,现下这个年岁,上马拉弓也不是难事儿,但柳烟黛不行,她弱气一些。
而马这种动物,又太有灵性,爱做故意吓人的坏事。
秦禅月就亲手养过几匹小马,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像是调皮的小孩,若是来了个性子怯懦,不敢上马的人,这匹坏马就会故意刨蹄子,将人吓得不敢骑。
还有一匹黑色的马很喜欢耍赖皮,经常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不跑了,骑它的若是个心慈手软的姑娘,定然下不去狠手去收拾它,只能骑在它背上急的无可奈何。
她还有一匹最坏的马,是纯白色的,会躺倒在地上装死,只有给它吃水果和胡萝卜的时候才会起来,等到人来骑它,又会立刻摔倒装死。
她养马养的多了,瞧一眼就知道那匹马不老实,它们都是顽皮的小孩,各有各的脾性,再温顺的马,脱离了马夫的鞭子,也会故意作乱。
这样多的坏马,柳烟黛一匹都骑不了,秦禅月便特意找了个私兵在前头牵着马绳,拉着柳烟黛去骑,还叮嘱她:“若是害怕,就下来,回帐子里吃烤肉去。”
柳烟黛半点都不怕,她只觉得新奇。
这身下的白马打响鼻的时候冒出来的热气都让她觉得格外喜欢,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马头身上摸来摸去。
这些马都有顺滑的马鬃,其上有些地方编织成了小辫子,用各种颜色的细绳捆着,瞧着可爱极了,柳烟黛的手一点点摸过去,偶尔还拎起来马鬃辫子抖一抖。
她从没见过马编辫子哎。
马儿一开走,她更觉得惊奇,对身下的马儿摸来摸去,喜欢的不得了。
期间,前方似是传来一点淡淡的哗然声,不知道是谁来了,似是有人在不断言谈,还有人下马。
柳烟黛抬头瞥了一眼,只瞧见了前方一片片人影、马尾重叠,山路太长,前面的人的事儿估摸着也闹不到她这头来,便继续低头玩儿马鬃辫子。
当时他们行在山间野路中,一群人骑在马背上聊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四周都颇为热闹,安安静静的柳烟黛就在其中显得不怎么起眼儿。
她今日脱下了繁琐轻飘的襦裙,穿了一套艳红色的骑马装,也脱掉了满头金银鲜花,只在脑后梳了一个花苞鬓,上带了一个银质莲花发簪,面上并未施粉黛,只是素颜出来,但是她这几日吃得好,气色也好,唇红齿白,像是开的正艳的花儿。
羊皮小靴裹着她的足腕,勒出饱满的腿肉弧线,骑马装的宽腰皮带紧紧地勒着她的腰,她腰线并不纤细,被宽腰皮带一紧,便露出几分丰腴的色气来,马儿一动,她就骑在马上晃,山玉丰隆,左右流波。
在最前方的人目光环顾四周,淡淡的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人群便这样浩浩荡荡的继续进了山中。
——
与此同时,长安。
今日的侯府十分安静。
秦禅月与柳烟黛走了之后,侯府之中主子就只剩下一个周驰野和一个霞姨娘了。
霞姨娘自从侯爷去了之后,人安静的像是湖面底下藏着的小王八龟,八百年不冒头,生怕被人打了脑袋去,而周驰野今日也不曾闹出来什么事端,而是一大早便出门子去了。
他自从废了手之后,与之前那些一同练武的旧友们便没了什么联系,有人上门来邀约他,他也当做是瞧不见,而今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出门。
从侯府出去,他未曾带任何人,而是孤身一人出门,骑着一匹马,出了长平坊,入了品茶坊。
品茶坊在长安中算是比较热闹的坊市,人也很多。
大陈以坊市划分,住处是一处,玩耍是一处,市集是一处,不能混淆,每日晚间准时宵禁,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了时辰去。
而因大陈人爱茶,所以长安中有一处专门用以饮茶的坊,名叫“品茶坊”,茶是文人书生、士大夫阶级才能用得起的,所以一般茶坊之间还会配上一些诗社和书斋,品茶之余,还可以四处逛逛,看看书,听听诗,而在书斋之内,还有人弹曲作乐。
一般在书斋内弹曲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卖身,只卖艺,之前白玉凝便是来这种书斋弹曲,随后才被周渊渟带回侯府的。
而今日,周驰野骑着马,一路行进品茶坊。
他晨起时,天边还是透亮的,但是骑马行进坊间时,坊间便落起了小雨。
长安的初秋常下雨,老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片刻间,坊间行走的人便都进了茶店中躲避,路上的行人见少,最后几乎没有了。
只有雨水打在青石板砖上,汇聚成小水洼的声音。
马蹄踏过一块块青石板砖,周驰野终于找到了琴音阁。
疏雨吹动阁前檐下的灯笼,微风拂过锦袖,微凉的水汽一路盘绕在他身上,周驰野拧着眉,转身下了马。
他入琴音阁之前还有些迟疑,他不知道白玉凝给他说的“另一条路”到底是什么路,但是他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路,都一定比他现在这个废人好。
而且,白玉凝可是他注定要相伴一生的人,她不会背弃他的,她给他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周驰野便带着这样的心思,提靴进了这琴音阁中。
琴音阁分上下两层,一楼是散座,最中央有一处圆台,台上有貌美女子正在弹古筝,轻扬曲调响起。
这琴音阁中空无一人,显然是被人提早清过场,也不知道是谁办事,竟这般利落。
瞧见周驰野的身影,一名小二迅速迎上来,躬身行礼间,笑吟吟道:“周二公子,二楼请。”
眼睁睁到了揭幕时分,周驰野心口便更沉了几分,连手心都渗出几分冷汗来。
他一步一步,踩着台阶,上了二楼间,由着小二领进了一间茶室。
茶室内极大,门一推开,便能瞧见茶室内的摆设。
茶室内极广,正面是一处茶案,左侧摆着屏风,右侧是演舞的圆台,而在茶案的左侧,早已坐好了一位公子。
门一推开,那位公子便含笑侧过头来,看着他道:“二公子,请坐。”
周驰野看见这公子的脸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直直的砸在他的脑袋上,砸的他头昏脑涨。
这竟然是二皇子。
身为侯府次子,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站队。
他的舅父镇南王是太子党,他的母亲秦禅月与太子有浅薄的亲戚关系,他自小就知道,他们是太子党。
在过去,他给自己的规划是到边疆,接镇南王的担子,日后变成新的镇南王,然后继续跟着太子。
他们家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太子,这是从上两辈就定下来的站队,所以他们府门的人从来都没跟二皇子有过什么交集,就算是有,也一定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半分,生怕被抓到什么小鞭子。
而现在,这位“万不可靠近”的二皇子,就坐在案后,等着他行过来。
周驰野的脑海之中刹那间过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母亲,比如白玉凝,比如二皇子,比如二皇子背后的万贵妃,各种权势交杂之中,他听见了胸膛砰撞的声音。
周驰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跪坐在了茶案的对面,正与二皇子对面而坐。
二皇子含笑给周驰野倒了一杯茶。
热茶入杯,传来哗哗入水声,茶杯升腾出氤氲热烟,在楼下美人儿的琴音声中,他们彼此对案而坐。
周驰野的面颊都有些僵硬,唇角不自然的抿着,他那张与秦禅月有几分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
他隐隐有些后悔。
对二皇子的排斥在这一刻充斥着他的胸膛间,他过去听过的训诫、读过的书都在他的耳廓嗡鸣,让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他与二皇子从世家站队上就是互相敌对的,彼此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二皇子来找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能和二皇子有任何交际。
而这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二皇子终于开了口。
“本宫近日陷入了一桩难事。”二皇子那张如玉温润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无奈与倦怠,隐隐还有几分彷徨,他说:“若是这一次,本宫败了,留给本宫的,大概就是一生为囚,再难复起。”
楼下琴音透过木窗落进来,与二皇子颓然的声音混到一起来,让周驰野有过几息的恍然。
一生为囚,再难复起,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在这侯府之中,不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囚徒吗?
虽然二皇子贵为皇子,与他地位不同,但是在某一刻,他们都被困在同样的境地之中。
而就在他恍然的这一瞬,二皇子突然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只有周二公子能帮本宫,本宫向周二公子保证,只要周二公子让本宫翻身,日后,本宫定会一手提携你,到时候,忠义侯府都是你的!”
周驰野的心口像是被放了一把野火,“腾”的烧灼而起,使他的面皮都微微涨红。
整个忠义侯府……都是他的?
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了冷待他的母亲,闪过了欺辱他的大兄,闪过了恶语相向的嫂嫂,最后定格在了白玉凝那张含着泪的面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而在一旁的二皇子察觉到了他的欲念。
二皇子的面上浮现出些淡淡的得意。
这世上之人,总有一个渴望渴求的东西,有的人想要金钱,有的人想要权利,有的人什么都想要,只要找准一个点去击破,就能将对方拉到他的阵营里。
周驰野,是一个绝佳的棋子。
出身好,是标准的太子党,又是重臣出身,且还被白玉凝迷得神魂颠倒——
几个念头之间,二皇子又缓缓说道:“我知二公子心系侯府,一时间难以做到,但是二公子何不想想侯府之人如何待你呢?他们从不曾对二公子心软,二公子又为何要放过他们呢?老话说过,无毒不丈夫,这世间成王败寇,何须去为了旁人的目光而退缩?”
二皇子的这些话像是恶鬼的呢喃,落到耳廓中,在周驰野的心房中荡起一圈涟漪。
没错,这侯府之中的人从不曾对他有一丝心软。
母亲不曾关怀过他,硬生生耗到他的手臂溃烂,再难愈合,大兄强迫他的心上人,事后还百般诬赖,使他的心上人流落坊间,受尽委屈,父亲,就连那死去的父亲,也强行将他从外面带回来,像是关着一条狗一样关着他!更别提他的那位长嫂,竟然当面呵斥白玉凝,使白玉凝又受了罚。
那些桩桩件件的事儿就像是一棵又一棵的稻草,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将他压到了泥潭里,让他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他们这样对待他,他又为何要对他们手软呢?
而这时候,那位二皇子情真意切的道:“日后,若是本宫能登太极宝殿,定不亏待二公子。”
周驰野的心剧烈的撞动着胸膛,他听见自己声线嘶哑的问:“我……我能做什么?”
二皇子满意一笑。
“很简单——”那恶鬼的呢喃缓慢地散落在茶室之中,外头的琴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恶意生长出藤蔓,遮天蔽日的缠绕在了周驰野的身上。
而周驰野心甘情愿。
他愿意与这外人一起来坑害自己的家族。
在某些时候,自家人恨自家人,比外人恨的更凶,那些掺杂着怨怼、嫉妒的恨意比什么都吓人,外人只是基于利益在斗,一旦不符合利益,外人随时都会撤退,但是自家人不同。
他们自家人,是真切的希望自家人去死。
这些同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几房,瞧着其乐融融,但背地里,是一层有一层的怨怼和泪意。
当周驰野与二皇子密谋这些的时候,二皇子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他高高的昂起头颅,看着周驰野的面,想,皇兄啊皇兄,你机关算尽,有没有想到周驰野这一步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