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霞姨娘,得宠很正常。
霞姨娘可跟方姨娘不同,方姨娘是养在外面的外室,就没学过什么规矩,自纳入府门以来,甚至都不曾晨昏问礼,其中有一部分是秦禅月故意放纵,也有一部分是方姨娘本来就不懂,再加上方姨娘仗着自己是侯爷“真爱”,进了府门来也不知收敛,只要稍微挑拨,她被厌弃是迟早的事。
而霞姨娘却是在侯府之中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年的丫鬟,自小知道该怎么伺候人,人又鲜嫩,侯爷自然会疼爱她。
人人都不会永远十六韶华,但永远有人正处韶华,男人若是忘了过去的恩义与情分,单单按着美色来挑选,她们这些上了年岁的是没办法和那些小年轻来比的。
秦禅月闻言,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好,侯爷喜欢就行,一会儿你去小厨房给侯爷送碗汤去,今日再催一催侯爷去给世子请封一事。”
她真是看不惯周子恒过好日子,得把这催命的弯刀,再往前提一提。
丫鬟低头应下,垂首后退离开。
秦禅月则穿过侯府,回了她的赏月园。
赏月园中亭台阁楼一应俱全,秦禅月闲暇时,最爱在檐角下摆一张贵妃榻,静静地听夏风吹过檐角,檐下玉铃铛撞动的声音。
今日赏月园中只她一个主子,清净的很,秦禅月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突然间惦记起了柳烟黛给她寻的那个男宠来。
那一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那销魂的滋味儿,勾的她心痒痒。
人呐,一旦吃过好的,便总是忍不住馋劲儿,秦禅月琢磨了片刻,心想,过几日,等她手头上的大事儿办完了之后,便叫柳烟黛将那男宠给她送回来,叫她好生疼爱一番。
秦禅月思索间,翻了个身,继续赏这美好的园景。
偶有丫鬟送一颗金丝蜜饯来,她压在舌下,甜滋滋的味道顺着舌间蔓延。
廊檐下遮阳,角落处堆放了冰缸,温度宜人,远处的阳光穿过屋脊落下来,将满园的草木照的熠熠生辉,有夏风清冽冽的吹来,静木青青,浮光霭霭,润浸赏月园,花丛间偶有虫鸣蛙叫,恍若岁月静好。
秦禅月这边一切都按着计划中前行,瞧着万般皆顺,但这侯府的旁处可是闹的天翻地覆。
——
忠义侯府,枫院内。
这是周问山的院子。
红枫院地处侯府偏西的位置,院中种了大片的枫树,一到了秋日,屋檐掩与枫林间,枫叶红于二月花,似坐在人间仙境中,美的一塌糊涂,故而得名红枫院。
现下正是夏日巳时,夏日间枫叶未红,正脆生生的绿着,枝丫繁茂间,有叽叽喳喳的飞鸟掠过,院中由莲湖那边凿了水渠,引了活水来,一条大概一丈宽、半丈深的溪流自院中缓缓流淌而过,流水叮咚间,其中还有红锦鲤白锦鲤在其中甩尾游动,灵动极了。
临近正午,阳光和熙,将溪流照的泠光熠熠,夏树茂,夏日明,琼枝玉蕊,云霞浸染曦光,何其静美也。
偏,这样好的景色,无人欣赏。
甚至,今日的红枫院也是一片压抑。
前些时候,三公子周问山的伤已经彻底没有根治的可能了,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便从秋风堂搬了出来,回到了周问山自己的院子中来。
三公子周问山自成了残废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次寻死,他每闹一次,方姨娘便也跟着闹一次,常常是母子俩一起折腾,主子发疯,下面的丫鬟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伺候,这母子俩累,他们下面的奴才更累,这些丫鬟们不由得都有些后悔。
当初这方姨娘刚进侯府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方姨娘了不得了呢!全都匆忙跑过来烧方姨娘的新灶,想等着灶上的吃食蒸熟了,能分给他们一口汤来,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方姨娘刚搭起来的灶台就塌了,他们这群奴才们都跟着受苦。
这是什么日子啊!
这群丫鬟们正难受着,红枫院内又生了一遭大事。
说是大事……也算是大事,但是却很难叫人再提起来什么力气应对。
是周问山又寻死,他难以挪动,不能上吊跳山崖,便吞了一根金簪,被刚进厢房的方姨娘发现,硬生生以手挖出来了。
这已是周问山这些时日第六次寻死了,前面两回时,这些丫鬟小厮们还能想法子劝一劝哄一哄,但闹到现在,这群奴才们都提不起来力气了,只能木木的站着,低着头看他们哀嚎。
周问山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一点都不想活了,但每一次,都被方姨娘阻止。
这一回吞金之事,周问山当时已经差一点儿就能吞下去了!见死不成,竟是赤红着眼,躺在床上对方姨娘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要来这个侯府,来这个破地方!都怪你要夺什么世子位!你我贱命两条,凭什么去跟秦禅月争世子位?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变成这样都怪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方姨娘捏着刚挖出来的金簪崩溃大哭,反反复复的说这么一句话:“娘是为你好啊。”
娘是为你好。
这一趟折腾之后,周问山闭上了眼,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方姨娘则疲惫的站起身来,准备去亲自给周问山煎药。
她自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陷害的之后,便开始防备起了这侯府中的每一个人,她儿子的药必须得她亲自煎才行,旁人碰一下,她都疑心旁人下了毒,要害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舍得周问山去死呢?
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活着,如同蝼蚁一样活着,那也是活着啊。
她佝偻着脊背,像是徒然老了十几岁,容颜皆损,早已没了昔日的温润柔媚,现在往小厨房去的时候,珍珠履都拖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拖音来,瞧着像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只有孤魂还留在躯壳内,强撑着,支配着这一具弥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她走到小厨房后,正起锅煎药,便听见小厨房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一边嚼果子,一边碎嘴念叨这府门里的事。
她们背对着门口,未曾瞧见那厨门前正行过来一道人影。
果子被她们嚼的咔嚓响,吮一口汁水,甜香极了。
方姨娘听着这声音,觉得她们嚼的不是果子,是她的一生。
“听闻今日夫人去催侯爷给大少爷请封,侯爷打算明儿上朝去时便去请。”
“这世子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大少爷手里,这红枫院这位呀,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也是俩痴心妄想的,真以为侯府是他们能摆弄的了?”
“你听说了没?霞姨娘未曾提姨娘的时候,还被那方姨娘抽了两耳光呢,回头保不齐要给方姨娘吃挂落。”
“那方姨娘都多大岁数了,啧,又失了侯爷的宠爱,日后有的受的。”
“也不知道侯爷瞧上方青青什么,你说说,这人长的不怎么好看,岁数还这么大,品性也不怎么好,一整天怀疑夫人陷害她,怎么可能嘛!夫人要真对她动手,她早死了!谁人不知我们夫人是太后膝下长大的郡主呢?”
“那方姨娘也是活该!非要去争世子位,好了吧,把自己儿子争成废物了!我看呐,这就是报应,好好的姑娘不做,非要给人家去做外室,她命里就该有这一劫。”
“日后啊,大少爷登了世子爷的位置,肯定不会给三少爷留什么活路的,保不齐直接把这一对母子送到乡下庄子里面,关一辈子呢。”
两个嬷嬷正碎嘴子碎的高兴呢,突然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就间方姨娘竟然拿起了药锅,轮着往她们俩脑袋上砸!
“贱人!贱人!”方姨娘已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那样恨,只能尖锐高亢的喊着这两个字,将这两人惊的跪地上磕头,脑袋上被砸了好多下,也不敢躲,只匆忙跪着磕头。
方姨娘再怎么落魄,处置两个嬷嬷也是可以的,倒是她们俩,背后议论主家,可是要被罚月钱的!再严重一点,会被赶出侯府去!
这些大户人家,最忌讳下面的婆子们碎嘴子搬弄是非,将府门里的丑事传出去了。
这样想来,两个嬷嬷便被吓得连连讨饶。
侯府这门庭可不容易进来,每日都给膳食,还给新衣,主子高兴了还给赏,回了乡野里也体面,往外面一说,伺候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她们离了侯府,上哪儿找更好的活儿去呀?
方姨娘也打累了,手一挥,喊“滚”,这两个嬷嬷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厨房里。
这小厨房中便只剩下了方姨娘一个人。
她膝盖一软,手一松,人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药锅也砸在了地面上,药锅坠地时,陶器碎裂迸溅,一阵刺耳的声音中,方姨娘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小厨房的纱窗落进来,光柱将小厨房空气之中的细小灰尘照的飞舞旋转,所有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只有她是该死的那个。
她的儿子残废了,她的夫君去疼爱旁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不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被自己的儿子厌弃,被夫君厌恶。
她的夫君……原先说那样爱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日之间突然变了一张脸,不仅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甚至还爱上了别人。
她崩溃,她发怒,她撒泼打滚,但是没有一点用处,周子恒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没来看过他们的儿子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侯府的那些奴才们也对她失了耐性与敬重,她从云端跌下来,跌进了泥泞的沼泽里,腥臭的泥顺着她的口鼻钻入到她的喉管、鼻腔之中,她想要呕出来,但根本无处可呕,她的胸腔被塞满了,窒息,恶臭。
她要被淹没了。
而在这将死未死的时候,她心底里突然涌起来无端的恨意。
凭什么?
分明是周渊渟害了她的儿子!这背后也少不了秦禅月的设计!他们母子俩根基薄弱,被害成了这样不提,甚至还要被吃干抹净!
还有那霞姨娘,这个小浪蹄子,敢骑在她脑袋上勾引侯爷,如果不是霞姨娘从中作梗,抢了周子恒的爱意,现下她一定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凭什么做了恶事的人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得到世子位,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就要被送到庄子里去?
她胸腹中那些堆积的郁气与腐烂的臭泥开始发酵,滋生出阴暗的藤蔓,在她的心底里渐渐钩织出了一个报复的念头来。
她的儿子不想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
别人来打她一巴掌,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打死了,这像话吗?她怎么着也得拼尽全力回一个巴掌吧?
她的儿子变成了这样,她就要让秦禅月的儿子也变成这样,她要让秦禅月好好看一看,他们母子俩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也去死了,反正她活到了现在,也不如真的死掉了,好歹,还拉了一个一起下去死呢,也不算亏本了。
那坐在地上的方姨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痴痴地笑了两声,随后从地面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走向厢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儿子的厢房之中,将厢房里伺候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
那些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屋外,听不到厢房里面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只是,从这一天开始,三公子竟然不再寻死,开始吃药,开始吃饭了!
方姨娘也不再逮着谁打谁骂谁了,她的性子似乎都变得好了许多,都会与人柔声细语的说话了。
与此同时,三公子请了能工巧匠,给自己做了一套轮椅。
大陈中有人擅工技,会雕刻出各种机关来,自然也有人会做轮椅,专门做给那些腰腿受伤,难以起身之人来用。
说是这轮椅极为灵活方便,能叫那些残废之人只以手便能操控前进方向,叫人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眼下三公子居然主动寻这种东西了,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日后想来也不会再寻死了,这可是大好事!
红枫院这头找起来能工巧匠来做轮椅的时候,不远处的剑鸣院里也生了一点事儿来。
——
夏日炎炎,剑鸣院里的周驰野等了不知道多久,母亲没有过来。
他本就重伤流血,母亲一直不过来,他渐渐便起了高热,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人像是软面条一样倚靠着门倒了下去。
等丫鬟来送吃食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被紧急召过来的大夫匆忙给周驰野诊治后,便道:“这是得了金疮痉,不好了,需快些诊治。”
金疮痉,便是人被金属利器所伤之后,会发高热,肌肉痉挛,浑身打颤,昏迷不醒,若是倒霉些,甚至可能就这么活生生烧死。
周驰野这个性子,竟是一口气硬扛到现在,活生生将自己拖延到了这种地步。
大夫将昏迷发热的周驰野搬运到了床榻间,匆忙处置伤口,给周驰野上药针灸。
在大夫忙这些的时候,周驰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抓着大夫的手问:“我娘亲呢?”
大夫摇头,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不曾来。”
周驰野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