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柳烟黛变成了很轻很轻的一团,被放在马车的床榻之中,安静的昏睡,只剩下一点长长的呼吸声,她的孩儿躺在她的身侧,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柳烟黛昏迷被带走之后,小铮戎也一道被带走,他们走的时候,兴元帝一路红着眼睛骑马相送。
他舍不得,他送人走的时候多少次都想抢回来,随后又不抢了,只追着楚珩“她真的会爱上朕吗”,反复无常的像是个疯子,楚珩也不拦着他,只骑在马上,陪着兴元帝一起走,与他道:“您要是真想让她开怀,这几日就别出现,等她好了,您再出来请她原谅。”
兴元帝抿着唇不说话,只静静地跟着,他像是一只流着涎水的狼看着肉一样跟着看,在柳烟黛醒来之前,他一错不错的跟着她,看着她。
但是一旦她醒来,他就要离开她的目光。
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
他心胸里回荡着无法克制的悲愤与不甘,可是脚下却越走越近,一步无法远离。
他觉得她好像是够不着、摸不到的浮萍,明明就在他眼前,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得到,甚至,当他靠近的时候,这一朵浮萍还会立刻碎掉。
他不能让她碎掉,所以他忍着那些嫉妒的,阴暗的心思,一点一点退后,站在远处看着,他暂时不能靠近她。
她不在乎他,不愿意看见他,甚至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她以死相逼离开了他,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苦海之中被折磨。
他不知道楚珩说的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没有路可走了,他只能听楚珩的,他不能失去柳烟黛,他要求她回来。
烟黛,烟黛,朕已知道错了,你真的还会回到朕的身边吗?
——
当夜。
镇南王府。
柳烟黛自官衙回来之后,还带回来了个麻烦——兴元帝。
这人寸步不离柳烟黛,柳烟黛昏迷了,他甚至要在一旁盯着看,秦禅月被他弄得直发毛,问他在看什么。
兴元帝双目空洞的回她:“她醒了,朕就走。”
秦禅月半晌没说话。
这柳烟黛是带回来了,但是……兴元帝怎么好像疯了啊?
兴元帝这么一看就是一夜,期间小铮戎醒了,都是兴元帝一个人伺候的,秦禅月也插不上手,只能隔壁厢房先睡下。
到了次日清晨,柳烟黛终于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同时,兴元帝惊得跳起来,熟练而僵硬的钻到了床底下。
他一定不会被她发现,他会偷偷地看着她。
第92章 兴!元!帝!不!行!
清晨。
镇南王府。
柳烟黛沉浸在一场噩梦之中。
梦中的她被困在一间华美的厢房中, 一层层的帷帐挡在她的面前,她往外跑,跑, 跑, 掀开一层层帷帐, 终于看见一道冒着白光的门,她提着裙摆冲过去,想要跑出这扇门,却在冲出去之后, 看见门的后面,是另一个华美的厢房。
她在梦中回首,瞧见一道道门在她面前立着, 她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闯出去, 她被困在其中, 只觉得沉闷至极, 她疯狂的往外跑, 想跑出这里,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跟婆母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真的快乐的日子。
十万门框压我身,死前又梦少年春。
她越逃越快, 可她逃不出去。
直到她筋疲力尽的倒下时,她听见了一阵婴儿啼哭声。
这声音勾着她,拽着她, 将她从沉重的泥潭里拖拽出来,她越来越轻盈,渐渐脱离那重叠的梦境。
当她睁开眼时,已是辰时。
窗外的阳光从半开的厢房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烙印出一块明亮的光印,清晨天气凉爽,不燥不热,临窗矮榻上摆了一只琉璃花樽,其上插了一朵粉莲,散发着淡淡的莲花清香,她身上换了一套丝绸的中衣,醒来时,身旁躺了一团肉乎乎的糯米团子。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他。
阳光落到这一团糯米团子的身上,照出来莹润的光泽,他踢一踢脚趾,无意识的蹬在柳烟黛的腿上。
不重的力道,却好像一下子将柳烟黛踢醒了似得,她从那一场痛苦的,沉重的梦中挣脱出来颤抖着手去摸小铮戎的脸。
他跟她记忆里的一样,胖嘟嘟肉乎乎,他躺在她的身侧,像是在美梦里一样。
她真的醒过来了吗?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摸他。
昏睡之前的旧事浮现在脑海里,柳烟黛记起来了,婆母,她的婆母将她带回来了。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床榻,这是她在镇南王府居住的院子。
回到了熟悉的、安全的环境中,她身上压着的沉重压力骤然消散,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劫后逢生,竟是鼻尖发酸。
她含着泪去看怀里的孩子。
孩子很嫩,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捏起来手感好好,她捏一下,他就动动腿动动脚。
好小的孩子,就只有人一臂长,这么脆弱。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他了,上一次看见他,是兴元帝将他抱过来,她那时候五脏俱焚,一心求死,竟是将这孩子恶狠狠地推下了床榻。
她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只觉得一阵心惊,她都不敢想自己竟然对一个孩儿这般狠毒,细细想来,又是十分愧疚。
小铮戎被她生下来,才一个多月,就受了这么多委屈,还差点死掉,她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她之前在兴元帝的身边时,为了跟兴元帝对抗,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直到此刻,当她逃离了兴元帝之后,她被压抑的本性才重新翻出来,让她又变回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柔软的女人。
她抱紧了小铮戎,送到身边来喂奶。
但是,当她把小铮戎抱到怀里喂奶的时候,她的心里又突然想到一件大事。
她回来了,小铮戎也回来了——怎么可能?兴元帝怎么可能放他们俩一起回来?
婆母和叔父,又和兴元帝谈了什么样的条件呢?
上一次,叔父要拿半个南疆来换她,兴元帝都不肯放,甚至还要杀掉叔父,现在,她和小铮戎是怎么回来的?
柳烟黛顾不得正在喝奶的小铮戎,挣扎着坐起身来,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外间的丫鬟听见动静行进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姑娘醒了,太好了,王妃和王爷一直惦念着您呢。”
柳烟黛赶忙道:“快将婆母请来。”
她要见婆母,她要问婆母到底是怎么将她救回来的。
想起来她之前见到婆母和婆母求救的事情,柳烟黛心底里一阵发慌。
婆母疼她,她知道,婆母为她做了很多事,婆母待她犹如亲生女儿。
当初她跟还是太子的兴元帝睡了,还怀了小铮戎,偏又不想跟当时的兴元帝在一起,婆母都替她兜着,将她送走,现在,她又闹了这样的错事,又给南疆带来麻烦,她如何能不愧疚。
柳烟黛难过的时候,秦禅月已经匆忙从她自己的院中行来,厢房的珠帘互相一撞,清脆的声线响起时,柳烟黛瞧见了她的婆母。
婆母今日穿了一套墨绿色丝绸长裙,发鬓间点缀一颗颗明亮的珍珠,从帘外一行进来时,一张圆面上带着几分欣喜笑意,唇瓣红润,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意。
瞧着不像是丢了什么土地。
瞧见柳烟黛醒了,秦禅月行过来,坐在她身侧与她言谈,安慰她莫要怕,眼下没事了。
当柳烟黛提心吊胆的问秦禅月,她到底是如何回来的时候,秦禅月却犯了难。
“这件事婆母也不知晓。”秦禅月道:“那一日,婆母不曾与兴元帝言谈,是你叔父与兴元帝说的话,事后,兴元帝便改了口,放了你们二人回来。”
秦禅月也不知道楚珩跟兴元帝说了什么,秦禅月问过,楚珩回答她,说兴元帝幡然悔悟了,知道错了,要弥补柳烟黛了,她再问,楚珩还是那样一副回答,但秦禅月根本不信。
这死东西要是能幡然悔悟,地底下的二皇子都爬出来给他们做个四菜一汤!
说话间,秦禅月下意识环顾四周。
木屏风,玉摆件,檀木矮案,案上莲花随风摇晃,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照在她手上,暖洋洋的,眼瞧着日头降升、天气渐热,主子又起了,外头的丫鬟便端了冰缸进来添冰。
这厢房间处处安静祥和,没有第三个人。
昨日,柳烟黛昏迷着被带回王府之后,兴元帝也跟着一起回来了,眼下怎么瞧不见了?
她又想,说不准兴元帝是什么时候走了——兴元帝来之后,一直都是楚珩跟着,秦禅月离得远,并不知晓兴元帝去了何方。
她也想不到兴元帝会钻床底,现在来个人跟她说,兴元帝在床底下呢,她也不会信。
秦禅月分神的时候,小铮戎已经吃过奶了,柳烟黛便送去给婆子们哄睡,等婆子们将孩子带走,柳烟黛才敢跟秦禅月开口,她说:“我那天——我,我现在想看看叔父。”
她其实想说,她那天听见了兴元帝说杀掉镇南王的事,但是看见秦禅月这张关切的脸,柳烟黛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歇着,叫你叔父来看你。”秦禅月也不曾多想,只拍着她的手背道:“我去小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来,一会儿送来给你补补。”
柳烟黛回来时候都是昏着的,是丫鬟用药勺一点点给她喂参水,才将人命吊住的,柳烟黛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后来秦禅月仔细养着,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现在这么折腾一回,又差的不得了了。
柳烟黛紧紧抿着唇,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婆母欣喜的说话,她就点头听着。
她长大了,也知道轻重了,不再是个黏着婆母撒娇、跟在婆母身后转悠、什么事情都要婆母拿主意的小孩了,那些太吓人的话,她都知道不该和婆母说了,她要跟叔父去说。
而秦禅月还没察觉到,她还将柳烟黛当成小孩看,殊不知,这孩子在外面吃过了很多苦,突然凭空长出来几分心眼,有些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还以为柳烟黛是原先那个有吃的就能哄好的小姑娘,起身便往膳堂而去。
秦禅月去膳堂时,叫楚珩去看看柳烟黛。
自柳烟黛回了镇南王府之后,官衙那边也跟过来个影子,楚珩不敢出镇南王府半步,只好将外面的公务都交由钱副将去处理,自己留在镇南王府,眼下秦禅月一叫,他便行步去了柳烟黛的院子里。
他为男子,就算是亲属,也不能进柳烟黛的内间,所以柳烟黛早早收拾好,到了外间茶室等候。
等楚珩行到外间时,便瞧见柳烟黛已换好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正跪坐在厢房外间茶室案后泡茶。
她学过一手泡茶术,以前在长安时候也用上过几次,只是后来回了南疆便生疏了,眼下也没那个心境泡茶,沸水入杯盏,她便呆愣愣的盯着杯盏之中嫩茶叶发呆。
直到水流出杯盏,她才惊收回手,恰好楚珩行过来,她手忙脚乱的收拾,苍白着脸站起身来,道:“叔父。”
楚珩拧着眉看着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环顾四周。
茶室里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楚珩的目光则透过半开的内外间的门看向内室,他沉甸甸的目扫过那沉重的千斤拔步床,随后又兜转回来,神色自然道:“坐。”
他在茶案对面坐下之后,柳烟黛才跟着跪坐而下。
“听你婆母说,你寻我。”楚珩对待柳烟黛的态度不像是对待自己子侄,他们俩之间看起来并不亲密,外人都知道他们是亲人,但实际上,两人的相处很生硬。
两个人一年都说不上一句互相关切的贴心话,基本上都是楚珩略显冰冷的安慰,和柳烟黛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
“我做错了事。”柳烟黛今日也是,她惶惶的说:“我……害的叔父要交出半个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