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抬手握住她的手,道:“宾客已一一送还,私宅那边不太好,一些私兵受了伤,大概是我将你带走之后,圣上派人进去抓了人。”
顿了顿,楚珩道:“有一个马奴,说是烟黛捡回来的孤儿,受伤很重,被送去了亲兵营的大夫那里去,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楚珩的亲兵营不收一般的病人,他能进去,还是因为他是为保护孩子受的伤,才能被送进去。
秦禅月越发疲惫,那张艳丽的面上瞧着都失了几分光,她向楚珩靠过去,窝在楚珩的肩膀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上瞧着是没有翻脸的意思,我等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小铮戎怎么办?”
兴元帝真的是一个很坏,很讨厌的人,他天生就会抓别人的痛点,哪里痛,他抓哪里。
就如同镇南王偷偷带走柳烟黛一样,兴元帝现在偷偷带走了小铮戎,一饮一啄,这活儿还是兴元帝跟镇南王偷师来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他山之玉拿来攻石。
之前兴元帝就算知道柳烟黛是被镇南王带走的,也依旧没办法算账,而现在,就算镇南王知道兴元帝把小铮戎带走了,他也没办法跟兴元帝算账。
他们俩处在一模一样的处境里,彼此制约着对方,又被对方制约。
兴元帝的帝王术学得很好,制衡二字被他玩的通透,他们四个人处在一个互相拉扯的平衡点,楚珩,秦禅月,柳烟黛,都被迫顺着他的局势而走。
想要改变这样的局势,除非镇南王翻脸。
镇南王当然可以翻脸,但他一旦翻脸,这便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缠了,而是镇南王和兴元帝之间的战争。
臣子以下犯上,便是谋反。
谋反!镇南王担得起谋反的名号吗,这满南疆的官僚又担得起吗?
一旦谋反,生灵涂炭,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莫说楚珩,就连秦禅月都担不起,如果因为一个柳烟黛,导致南疆万人命丧于此,导致秦家军成了谋逆叛党,她下地狱都是要跪在父母面前请罪的,秦家人,一生不能谋反,说极端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兴元帝真要杀她,她也不能谋反。
而兴元帝就微妙的踩在了这点上,让秦禅月再难受都不敢翻脸。
他抓住了一个不会反抗,对一切并不知晓的孩子,且还抓的有理有据。
这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不能抓?他甚至可以大喊一声,朕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柳烟黛“死”的时候,他就差把一条命也还进去了!朕!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秦禅月想起来当初兴元帝疯狂册封她的事,更不敢翻脸。
爱恨情仇与利益地位交杂在一起,就如同两个缠绞在一起的荆棘,刺在一起,疼的要人命,秦禅月一想起来就浑身难受,偏旁边的楚珩神色淡然,单手抱着她的腰,低声道:“孩儿的事,你做婆母的,莫要多操心。”
秦禅月听的横眉冷竖,当场就要跟楚珩翻脸:“那是你自己的晚辈!算得上是你半个干女儿了,你怎的一点也不心疼她?”
楚珩掀起那双单眼,静静地瞧了秦禅月一眼。
楚珩怎么会不在意柳烟黛呢?那是他亲兵的女儿,他一定会照看她,只是楚珩必须承认,他在意柳烟黛远不如秦禅月,他的所有爱都在秦禅月这里,所以落到柳烟黛身上的就只有那么一丝。
这一丝爱不够浓,也太理智,他总要权衡利弊,将一切算个一二三四,才肯来说上一句话,说出来的多数也是不中听的,就显得绝情。
楚珩本是带着点无奈的瞧着秦禅月的,但是只一眼,就在秦禅月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知道她生气,所以揉着她的腰轻声哄她,跟她说好话:“我如何能不心疼她?我若是不疼她,怎么会将她安排给你?她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我早将人踢出去丢了,非是我不帮她,只是,禅月,这世间人的劫难,都要自己去破,外人插不上手。”
就比如,当初秦禅月杀夫的事,若是秦禅月想不通,不想杀忠义侯,楚珩能非要去杀掉忠义侯吗?
同理,事儿放到了现在的柳烟黛身上也一样,楚珩不愿意替柳烟黛做决定,他希望柳烟黛自己爬起来,去想办法解决。
他可以帮她,做她手里的一把刀,但他不能代替她,去替她砍人。
当初柳烟黛说跟太子之间有私情的时候,楚珩就已经察觉到不妙了,太子这个人是个见了兔子也不撒鹰的主,他连吃带拿什么都要,柳烟黛真跟太子掺和上关系,谁都捞不起来她,只能让柳烟黛自己站起来。
偏秦禅月要捞。
秦禅月捞了不说,还什么都不搞明白就上手捞,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所以后来出事,秦禅月也救不了。
看起来他们好像以短暂的跑路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安宁,但其实是为后来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柳烟黛的事,最开始就不当让她不明不白的走。”楚珩握着秦禅月的手,一边哄她,一边将人摁到怀里,道:“柳烟黛的性子太过胆怯,遇上什么事,她不敢直接翻脸,只会跑,她当时若是能直接与太子言谈清楚,纵然再麻烦,也不会比现在麻烦,落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有她一部分责任。”
顿了顿,楚珩下断言,道:“是你太骄纵柳烟黛了。”
秦禅月听了这一番话,刚被摁在他胸膛前的脑袋又抬起来,眼睛都瞪大了,道:“我骄纵她?我骄纵她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你当初若是不同意,你当场就说啊!现在这不是马后炮吗?”
楚珩微微抿唇。
他当初为什么没说话呢?因为他也有点坏心思啊!柳烟黛是搬了石头去砸自己的脚,但他也是趁火打劫。
想到那些事,楚珩咳了两声,不开口了,只把人抱得更紧些。
秦禅月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光顾着骂楚珩,连嗓门儿都不受控的拔高了两个音调:“你少拿这个姿态来批判她!你以为这是你的军营吗?凡事都要来论个对错?若是真要论,你这个做叔父的就没错吗?当初是你把她养成这样的!”
楚珩的唇瓣轻轻颤了颤,没说话。
他接手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已经是个十来岁、待嫁的大姑娘了,他又忙,实在是没空教导她,若要算起来,他也确实是有一些过错。
秦禅月越说越生气,她就烦楚珩这一副“谁搞出了事就要谁自己去收拾”的样子,她道:“柳烟黛还那么小,她能做错什么?你个当长辈的不帮她谁去帮她?”
楚珩想,她能做错什么?她能背着你跟太子搞上,她不说你都不知道。
想了又想,楚珩只能承认,慈母多败儿。
秦禅月和楚珩成婚第一日,俩人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结果来,最后,楚珩叹息认命,道:“莫不理我——明日我去求见兴元帝。”
秦禅月这才算是满意,她不骂人了,只咬着下唇问道:“见了之后呢?”
见了之后,又该怎么解决呢?兴元帝会轻轻松松放人吗?他不放,他们又要如何做呢?
楚珩看了一眼窗户。
月色之下,木窗里面趴过来了一颗小脑袋,正是柳烟黛。
她旁观着叔父婆母吵了一架,手指头抓着自己的裙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禅月也随之回头,看见柳烟黛的时候,她的心又疼了一瞬,下意识想过去安抚,却被楚珩又一次死死抓住了手腕。
他道:“见了之后如何,要问柳烟黛,兴元帝此次来就是为她而来,若是她狠不下心,舍不得她的孩儿,就让她随着兴元帝去,若是她狠得下心,就让她当一辈子[秦姑娘],别认兴元帝手里的太子。”
秦禅月听的面色一白,抬眸去看窗里的柳烟黛。
柳烟黛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第84章 朕对你不够好吗?
楚珩向来说到做到, 他既然应了秦禅月的话,第二日他便去求见兴元帝。
兴元帝摆驾南云城,按着身份地位, 他应当直接住在南云城最高规格的地方, 镇南王府, 但是不知道为何,兴元帝并不曾入住镇南王府,而是住在了南云城的官衙。
次日,楚珩便去官衙求见。
兴元帝自然知道楚珩为什么而来, 所以他不见。
他拿捏死了柳烟黛思念儿子、离不开儿子的痛楚,他偏不让她见,甚至连一点信儿都不给她, 楚珩来了,兴元帝都不曾召见楚珩, 只当没看见一样晾着。
柳烟黛就这样一直忍受“儿子被抢”的折磨, 提心吊胆的熬。
兴元帝不觉得这是什么很痛苦的惩罚, 他当初连个信儿都没有, 所有人都瞒着他,他现在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又怎么了?柳烟黛不过体会了一些他的痛苦罢了。
兴元帝不见, 楚珩只能无功而返。
楚珩在官衙处消磨了一日,白日去,晚间回,太师椅一座,一壶茶从早喝到晚, 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等到他晚间回来,柳烟黛一看他孤身一人而回,心口更是钝痛。
子离母身, 哪里有不痛的?
当夜,柳烟黛在床榻之间辗转反侧。
她睡不着,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到小铮戎在她耳畔来哭。
兴元帝那样性子的人,哪里能带的好孩子呢?他只是把那孩子当成个工具抢过去而已!他又怎么会真的对这个孩子好呢?
她睡不着,泪水划过枕头,小蜘蛛腊梅跑到她的脸上趴着,毛茸茸的,像是一种无声地安抚。
但耳畔的哭声不断,梦魇一样缠着她,一直催促着她起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但她自己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直焦急的等待,魂魄像是被抽出来烤干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体内蜷缩起来,发出无声地尖叫,可她的躯壳不知道能怎么办,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睛到天明。
最终,柳烟黛像是只游魂一样,从卧榻间站起身来,顺着镇南王府游荡。
她的丫鬟担忧的跟着她,却也不敢靠近,只随在其后。
王府大,庭院广,花枝摇晃,月色寂寥,白日里热闹的街巷间空无一人。
她从院落里出去,踩着虚浮的步伐往外飘,一路从镇南王府晃出去,踩着长长的街巷,漫无方向的往外走。
南疆的夜不冷,但今夜无月,有乌云盖日,夜间冷风飘袭,怕是要落雨。
柳烟黛却已经没力气去在乎这些了。
她在街巷中行过,踩着一块块青石地砖,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拉长,映在地面上,一点点远离。
她摇摇晃晃,没有终点的走,直到某一刻,她走到了熟悉的地方,抬起头,看到了“秦府”的牌匾。
秦府门口守着两个兵,见到了柳烟黛低头行礼,道:“见过柳姑娘。”
听见柳姑娘这三个字,柳烟黛浑浑噩噩的想起来了。
秦府,秦府,就是秦禅月的地方,本来,她的小铮戎就该在这里的。
柳烟黛在秦府门口发愣的时候,身后的丫鬟赶忙跑过来,低声道:“姑娘,今日——今日秦府被人洗劫,府内亲兵反抗,都受了伤,眼下许多伤患都在其中养伤,血腥冲天,您莫要进去了。”
柳烟黛恍惚了一瞬,后缓缓摇了摇头,声线嘶哑的说:“我进去看看。”
丫鬟只得低头应下。
柳烟黛则进了秦府之中。
果然如同丫鬟所说,秦府之中生过一场大乱,院中的草木都被人踩踏砍过,可以看见其上的刀痕,地上的血迹虽然冲刷干净了,但是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其中,难以消散。
行过秦府照壁,往后绕,可以瞧见附近的厢房中都亮着灯,许多提着药箱的大夫来来回回的走过,显然是正在治疗——这些都是秦家军的大夫,临时从亲兵营哪里抽调回来的。
他们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柳烟黛,其中有人回头奇怪的看了一眼,大概不知道这个深夜过来的女人是谁,但是他们也并没有问,只任由这个女人在秦府里呆愣愣的站着。
柳烟黛其实想去石榴园里,看一看她的孩子的院,但她不敢去。
她害怕见到空荡荡的摇篮和漆黑的房屋。
一旁的丫鬟看的心疼,上前两步,想要与柳烟黛说一句“姑娘天色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偏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高声呼唤。
有人在喊:“有人养了疫蛛吗?有人养了疫蛛没有!这里有个伤后高热的病人,需要疫蛛的唾液!”
柳烟黛的脸一点点偏过去,她看见一处厢房之中,有一群大夫一直在跑来跑去,似是情况危急。
她记得,丫鬟说过,这里的人都是为了守护秦府,而被兴元帝所伤。
厢房之内点着明亮的烛火,所以能够看到里面一片亮融融的暖色,人在窗上印出一个个黑色的影像来,她看着这些匆忙跑过的影子,无端的想起了她被抢走的儿子。
天下人,皆为人子,皆有父母,这些受伤了的人,也同她的儿子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