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摸胸口,只摸到了一手已经燃烧成灰的符纸。
“朕找到了——”
第78章 朕病了
烟黛, 烟黛——
兴元帝从床榻间行下来,赤着脚在驿站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木头的二层阁楼被他踩出响动来,他也无心在意。
睡梦中的一切在脑海中重映, 被抚过的面颊还带有阵阵余温, 兴元帝浑身发颤的抓着那一把黑灰一样的符纸, 感受着符纸带来的温度,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的烟黛,他听见了。
他无法与任何人诉说神迹的指引,他也无法告知任何人他此刻的感受, 人总是有灵光一闪被神眷顾的时刻,任何外物都无法理解这一瞬间的通灵之感。
他比任何时候都确定,他的烟黛就在这里, 他的骨血发出奇异的嗡震,魂魄的思念是命运的指印, 冥冥之中似有神母为他引路, 他听见了山川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柳烟黛涨的红彤彤的面。
柳烟黛摸过他的脸。
他的孩儿, 他的孩儿,他的孩儿——
他听到了, 它们告知他,就在这,就在这。
他的梦从没有这样清晰过,他即将找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要一想到她还在,他濒临枯萎的死木疯狂生长出新的嫩芽来,铺天盖地, 呼啸着在他的身体里疯长。
他的烟黛在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
兴元帝在驿站的厢房之中走来走去,一贯苍白的面上浮起几分潮红,南疆,南疆,神眷之地,神眷他!他是皇帝!这是上天该给他的神眷!
他用力的捏着手中的灰烬,那些飞灰轻而又轻,薄而又薄,在他的手中被捏碎,黑色的痕迹黏在他的手掌上,散发出阵阵淡淡的焚香气息,他贪婪的嗅着这个味道,第一次相信了鬼神之说。
这世上,竟真有神迹。
直到许久之后,兴元帝才从这种兴奋之中抽离出来。
抽离出来之后,是一场巨大的荒芜。
他依旧站在这个空荡荡的驿站厢房中,一切都与原先一样,可是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但是结果呢?
他还站在这里,柳烟黛依旧不知道去何处寻。
他真的听见柳烟黛的声音了吗?那会不会是他的一场幻境?
以前他做梦的时候,给他看病的御医说,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那话,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他自己在幻想。
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幻想,那些睁开眼后都看不见的东西,会是真的吗?
兴元帝又陷入了一阵混乱。
他站在原处,第一次觉得他好像真的病了。
如果没病,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柳烟黛了呢,这里分明没有任何人。
他病了还是没病?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他的心被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干涸的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往里面看,能看到枯死的筋脉。
他站在原地,在南疆的潮热天气中,又迎来了一场暴雪。
——
兴元帝又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的十分奇怪,并不虚弱,只是不断地卧榻,他似乎很想睡觉,但是人的一日时间都是有限的,他睡不着了。
可他要睡着,可他要睡着啊!
所以他开始吃那些昏睡的药,一路吃,一路睡,这一路上走了半个月,兴元帝就睡了半个月。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人都快吓晕过去了,圣上开始嗑药了啊!永昌帝都是三四十来岁开始磕的,他们圣上怎么二十来岁就开始磕了!
这还得了啊!这要败了身子,以后他们大陈要绝后了!
别的王朝好歹还有些什么宗室王储之类的,但他们大陈的人都被兴元帝给杀光了,兴元帝现在连个后都没能留下!
太监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南云城。
南云城距离南疆很近,在地图上不过一线之隔,而真身到了此处之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线”有多危险。
入了此城之后,几乎处处都是盘查,没有专用的入城令根本难以行入,生怕那个南林蛊人钻进来下毒,南云城还有专用的缉蛊军,每日在城中巡逻,每每来了大型走商,他们都要挨个盘查,而且南云城有固定的走商住处,所有来此的人都必须统一管理,想进南疆二十四山里采药都需要有南云城的入山令。
如果遇到敢独自越过边防线,进南疆山中的人,都按照南蛊暗探来处置。
兴元帝当时正在走商队伍里,因为没有露出身份,所以也随着这群人一起住在商人专用的驿站之中。
驿站极大,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四周还有专门售药的坊市。
兴元帝因为睡不着,磕了很多药,但是怎么磕依旧睡不着,所以特意让蛊医去买药。
南云城这个地方,四处都是药,足够他睡很久。
一旁的太监心想这可不行啊,兴元帝这么吃药迟早会出事的,要是他就这么死过去,他们这群太监脑袋都得被人砍了。
于是,这太监便去外头摘了两朵大丽花,当做摆盘,放在了兴元帝的驿站厢房桌案上。
花艳,一黄一粉,嫩生生的插在木头盒子里——这盒子本是用来插筷子的,驿站里的走商都很糙,自然没有什么金贵摆设,他们这群人上路本来也带了不少金银丝软之类的东西,但是越走越难,趟过山路的时候就都为了卸重而放下了,眼下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只能这么随便一插。
但这木头筷盒乘着花枝时,却别有一番野趣,兴元帝半睡半醒间,就盯着这两朵花发呆。
大丽花散发着淡淡的馥郁芬芳,静静地飘散在他四周,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种生命的,流淌的活劲儿。
一旁的太监适时的说上一句:“圣上——南云城外头开了很多花,山色空蒙雨亦奇,正是出去踏青赏玩的时候,圣上岂不出去瞧瞧这乡土人情,人间仙境?”
兴元帝本不想去的,他的骨头被禁锢在了这腐朽的身子里,难以动弹一步,但是那些花香吸引着他,想引他去一个没有痛苦的,美丽的,流淌着甜甜的花蜜的地方。
他的手指一颤,随后缓缓抬起。
太监赶忙上前扶起他。
兴元帝就这么随着太监的搀扶,一步一步从床榻间走出来,行出驿站,走入了这南云城之中。
——
与此同时,南云城内,私宅之中。
前儿日子里,柳烟黛添丁生子的消息被捂在府中,摁的紧紧的,外面的人都不知道,虽不能大大方方的出去庆祝,也不能宴请旁人来府中吃饭,但府内却结结实实的热闹了好几日,秦禅月来回赏了三波赏钱,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
柳烟黛不能起身,只在卧榻间躺着,孩儿的事儿有奶娘操劳,而除了奶娘以外,还有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已许久不生子了,现在见到幼儿却是欣喜十分,大概是柳烟黛生下来的孩子,她怎么看都喜欢,逗弄了许久,才记起来问孩子取什么名字。
柳烟黛想了一会儿,既然是男孩,那便应该取个大气些的名字,她纠结了一会儿,道:“秦铮戎?”
听名字就是个很能打的。
秦禅月赞同点头:“好名字,这孩子以后可以入秦家军,塞给你叔叔做养孙。”
虽然柳烟黛见不得人,但是这孩子却可以见,而且,总不能亏待了他去。
柳烟黛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辈分,已经完全算不明白了,决定就此投降,干脆道:“都随婆母安排。”
这孩子生下来了,她也算是轻了一半儿的心。
秦禅月每日高高兴兴地逗弄小铮戎。
铮戎刚刚出生的时候,面色红红的,脸也皱巴巴的,瞧着像是个小猴子,但是现下养了几日,皮长开了,便显得可爱多了,圆滚滚的脸蛋,粉嫩嫩的唇瓣,很像柳烟黛。
秦禅月喜欢极了,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肯将孩子撒手给嬷嬷,只自己带着睡。
好几日,楚珩来了府中后,都被这破孩子给挡回去,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摸到床上,才刚亲上秦禅月的脸,这孩子就开始哇哇哭。
秦禅月硬生生将他从床上踹下去,自己去侍弄孩子。
楚珩被踹的脸色青紫,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气的想把另一个厢房里睡得香甜甜的柳烟黛拎起来。
这就是你生的孩子?
得亏他没有孩子!
以前只有一个柳烟黛的时候,楚珩的位置是排在柳烟黛下面的,好,现在又来了个孩子,楚珩的位置又排在了这个孩子的下面。
怎么能越排越低啊!
楚珩已经连着半个月没有搂着香甜妹妹睡觉了啊!
但是他的咆哮和憋闷秦禅月都顾不上,因为这小屁孩子又要喝奶了——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寻常孩子一晚上喝三回夜奶,他一晚上要喝十回,大嘴一张就是嚎,两眼一挤就是哭,谁伺候他都要被扒一身皮。
秦禅月累的慌,就把楚珩往外撵,楚珩连着好几日都被迫睡在外面。
这艰难地带孩子的日子熬过了一个月。
孩子过了一月,身子骨似是壮硕些了,偶尔也能抻着脖子立起来了,柳烟黛结结实实的坐了一个月的月子后,也终于能起身走一走了。
她身子骨本就一般,生了个孩子更是虚弱,秦禅月舍不得她亲哺,便将多寻了几个奶妈照顾孩子,让柳烟黛出去自己转转。
她也是生育过孩子的女人,知道生孩子极为费精神,费力气,寻常人生完孩子,都会因为身子骨不好而觉得难受,越是这个时候,越当出去转上一转,不能全然围着一个孩子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全都扑给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做母亲的自己会觉得很痛苦,缓不过劲儿来。
这孩子啊,在三岁以前,都是消磨人的东西,若是可着母亲一个人霍霍,能活活将母亲拖累死,他们这些旁的人就是该多伸伸手,让母亲能够短暂的脱离母亲的身份,如果有一些朋友能与柳烟黛一同说说话就更好了,奈何柳烟黛没有,那便不如出去凑凑热闹,找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秦禅月便兴致勃勃,道:“今儿晚间正是过节,你身子若大好了,就出去转上一转,受受喜气。”
南云城今日晚间有一个红米节,是这里的习俗,各户人家会做出来一些小吃出来送人来吃用,还有洒水请福。
秦禅月开了口,柳烟黛自然应下,她这一个月在厢房之中躺的骨头都快酥软了,能出去转转是好事,但她还有点舍不得孩子。
这孩子,初见的时候,她觉得太像那个讨人厌的太子,但是养着养着,她突然就开始喜爱的不得了,一日都不想离开他,现在她只不过是出去转一转,她就开始舍不得了。
母亲与孩子就是这样的共生体,孩子消耗母亲,母亲又心甘情愿被消耗。
柳烟黛要出门的消息,在这私宅之中转了一圈,落到了钱副将耳朵里后,钱副将匆忙去跟楚珩禀报。
钱副将来的时候,楚珩正在镇南王府处理最近的公务。
镇南王府的一切都如以往一般,似是没什么变化,被新雨冲刷过的大理石静静的躺着,过百年后也是如此,钱副将熟练的绕过长廊,行过一道正阔门,踩着齐整的大理石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