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禅月为主家,但太子是皇子,所以是太子坐了主位,秦禅月坐在了次位。
秦禅月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时不时拿手帕掩在唇边咳上两下,顺带瞥一眼门外,她没瞧见楚珩来,只瞧见门外珠帘摇晃。
这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了。
这人高傲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眼看着要登上皇位了,却突然泄了力似得,瞧不出什么锋芒毕露的模样,反而像是一颗已经死掉了的木,旁人看向他的时候,都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精气神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吊着。
“孤听说。”太子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低声道:“孤听说,秦夫人病了,所以特意带太医来给秦夫人查一查。”
秦禅月手里的手帕颤了颤,后垂下眼眸,道:“回太子的话,臣妇无事,只是前些时候在塔里,害了些风寒,一直就不见好,这么拖拖拉拉的,蔓到了现在,可能……养几日就好了。”
她回了这么一句话后,太子眼前又恍惚了片刻,后才道:“是孤不好,孤那时候,让你在塔里待了太久。”
他若是能早早将秦禅月放出来,若是不用这样的法子欺负柳烟黛,若是能忍一忍,忍到二皇子去就藩,大概就没这些事了。
秦禅月听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哪里瞧见过这样的太子啊?她都习惯了太子心狠手辣的模样了,眼下太子突然变得和善可亲,甚至开始说自己做的不对,让她有一种太子好像脑子被谁踢了的感觉,但她不敢说,只抿着唇继续坐着。
太子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不好,但是柳烟黛没了之后,他有点良心发现了,开始真心实意的反思他自己了,却将秦禅月吓了个够呛。
秦禅月不说话,太子也不开口,两个人一个心里不安,一个魂游天际,看起来都是坐在这里,但实际上心都不在这。
最终,还是太子开了口,他道:“御医已经到了,秦夫人用一用吧,若是秦夫人重病不好,烟黛怕是会怪孤。”
太子提到柳烟黛的时候,语气凭空软了几分,好像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样。
秦禅月反倒被太子的语气激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不可置信的抬头去看太子,竟然在太子的面上瞧见了一点化不开的悲切。
他的眉眼深邃,像是藏着一片枯死的木林,偶有一阵寒雨掠过,越发显得冷,这模样让秦禅月心里隐隐有些不忍。
以前太子不管站在那儿,都像是个野心勃勃的野兽,身上裹着冷冽的寒风,双眸中燃着火焰,而现在,太子却是这样一幅模样。
更让她不忍的是,他是因为秦禅月的谎言变成这样的。
秦禅月不由得想起了柳烟黛。
当时事情紧急,秦禅月其实根本都没来得及问柳烟黛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柳烟黛说,太子故意欺负她,还骗了她,她知道柳烟黛蠢笨,也知道柳烟黛有时候认死理,但是柳烟黛一哭,她就无心去问对错,一门心思的去帮柳烟黛做事。
现下都做完了,秦禅月才发觉,太子对柳烟黛好像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艳丽的夫人坐在椅子上,手指抓着自己的裙摆,涂了铅粉的淡白色的唇瓣颤了颤,低声道:“殿下,烟黛——找回来了吗?”
她自然是知道答案的。
而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依旧坐着,神色平淡的回:“孤在查了。”
秦禅月垂下眼睫,心想,这就是还没查到他们。
如果太子真的查到了,现在就不会带御医来,也不会跟秦禅月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
秦禅月脑子正思索间,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匆忙站起身来,果真瞧见帘子被人抬手掀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大跨步的高大武将。
是镇南王,楚珩。
秦禅月心里一松,又缓慢地坐回来了。
她从见到了太子之后一直觉得心里面发虚,现在见了楚珩,才觉得好受些,左右天塌下来楚珩挡着,再大的事儿也落不到她脑袋上来。
楚珩进来之后,躬身行礼,后起身,一站起身来,楚珩便直接问坐在椅子上的太子,道:“殿下,眼下圣上如何?”
提到公事,太子看上去清醒了些,他那双丹凤眼定定地看到楚珩的面上,过了两息后道:“父皇重病,还不曾醒来。”
实则是人已经死了,但是太子目前没打算让这件事情冒出来,他想先找到柳烟黛。
而楚珩第二件事,问的就是柳烟黛。
“世子妃可寻到了?”他问。
和气若游丝,后背冒汗的秦禅月不同,楚珩眼下看起来理直气壮极了,甚至眉眼中带着一点淡淡的恼意,看上去隐隐间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秦禅月又开始拿着帕子咳嗽了。
太子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刚才怎么回复秦禅月的,现在就怎么回复楚珩,他道:“孤在查了。”
之前秦禅月听了这话就没继续说,但是眼下楚珩听了这话,却毫不犹豫的回道:“从大别山一别,柳烟黛失踪已经足够三日了,殿下,你该知道,两日之中还找不出来的人,应当已经死了。”
他们这些手底下沾过人命的都清楚,一旦有谁失踪了,最佳的拯救时间不过是六个时辰,超过六个时辰,基本只剩下一具死尸。
“死”这个字太过沉重,让秦禅月心口都跟着紧绷了一瞬,手指都快将手里的手帕给揉烂了。
她不敢说话,只抿着唇小心去看楚珩,她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有胆量?明明干了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儿,现在竟然还敢逼到太子面前来。
而太子听到一个“死”字时,手臂上的青筋都跟着微微鼓起来。
他过了两息,才低声道:“不会的,柳烟黛不会死,二皇子不会蠢到杀了她,烟黛还有用。”
二皇子应该过来与他换啊!二皇子应该掏出来柳烟黛的消息,应该试图拯救二皇子自己,或者做出来一点什么别的事才对,没有人会杀掉柳烟黛的,因为柳烟黛现在是这天底下上最值钱的东西,她是太子的心头肉。
谁会杀了她呢?
“失踪已有两日的人,鲜少有活着回来的,更何况涉及了党争争斗,柳烟黛无缘无故不见了,结局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事,太子比本王更清楚。”楚珩冷着脸道:“而柳烟黛失踪一事都是由太子而起,太子还不回人来给忠义侯府,眼下又登门作何?”
他这话说的十分怨气,倒是符合他这“受害者叔父”的身份,就是显得有些太过尖锐,似是明晃晃的在质问,人你找不回来,现在还有脸登门来看了!
坐在上座的太子眉目几次沉下,显然已经被镇南王激怒,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占道理,且自己内心也背着几分自责,所以硬是忍着没有发火。
太子竟是被镇南王给压了一头。
说话间,楚珩扫了一眼秦禅月。
秦禅月瞧见楚珩那双眼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低咳着,转而猛地往地上一倒。
艳丽的夫人似是十分着急,一起身间突然倒了下去,将镇南王和太子都惊了一瞬,太子下意识想过去搀扶,但镇南王更快一步,匆忙将人抱在怀里后,又掏出来一个药丸来给秦禅月服下。
药丸入了喉咙,夫人渐渐悠悠转醒,一睁开眼,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她似乎是十分虚弱,气若游丝的说道:“哥哥——带我回南疆吧。”
抱着她的镇南王愣了片刻后,低低的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那镇南王眉眼间多了几分无奈,他不再针锋相对,也不再与太子埋怨,只是用一种失去了孩子后的长辈痛苦而悲伤的目光看着太子,道:“殿下——烟黛已死,您大局已定,日后可登天阶,臣,该回南疆驻守了。”
“南疆远,吾妹病重,不知还能活几年,可否请殿下放吾妹与臣一同归回南疆?”
那嘶哑的声音落到人的耳旁,像是来自南疆的山语,在太子的心中回荡。
他们俩的演技不一定有多好,只是那一刻的太子无心去查,他的心底里被悲伤溢满了,凄清寒骨,痛楚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又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自然也不能察觉到这些藏在真相下面的假意。
他没有那么理智了,他心底里的那些阴谋诡计阴狠毒辣都被后悔与愧疚泡软了,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他没有什么精力去算计了,秦夫人的病重模样他也看在眼里,人在悲痛难过的情况下,确实会想远离这一块让自己难过的地方。
他望着自己的老臣,望着秦夫人,也望着虚空的那一块,像是一个没有力气气愤,也没有力气悲伤的行尸走肉,只望着他们,良久,他闭上眼,道:“你们去吧。”
他明白秦夫人的痛,所以他愿意放秦夫人走,最起码,秦夫人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死掉。
悲意流淌,他觉得自己孤独至极,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没有,他像是又一次被抛弃了,在被母亲,被父亲抛弃之后,他被烟黛抛弃了。
就让他们都走吧。
他也走,他还有地方可去。
太子踉跄着从忠义侯府离开,去了当初与柳烟黛定情的茶楼。
——
茶楼还维持着原先的样子,总让太子觉得他们好似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
太子绕过长长的街巷,行到茶楼之中。
整个茶楼都被他包下来了,日服一日的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一楼的台上有人在唱曲,包厢的窗户开着,有金吾卫在屏风后面燃烧炭盆和香薰,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太子行进去,站在地毯前缓了一会儿神,然后缓缓躺在了地上。
他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柳烟黛在他的耳畔呢喃,一声声的叫他殿下,叫他不要那么讨厌,叫他不要故意欺负她。
她越是那样哀求他,他越是要故意做这些事情,他要来咬她的耳朵,他要来啃她的脖颈,他要去抓她的脚腕,要在她惊叫出声的瞬间,看到她的表情。
她是那样可爱,他如何能不爱她,他如何能不想念她。
柳烟黛走了,他也死在了这一天,只有不断重复的回想,才能记起来柳烟黛的模样。
他沉醉在虚假的幻想之中的时候,身上那些钝痛似乎能减轻不少,但是当他清醒过来的一刹那,这些痛苦又会千百倍的席卷上来。
太子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空了一半。
他的烟黛,现在到底在哪里?
太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安静的横梁,心底里汹涌的尖叫和悲痛似乎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孤零零的躺在这里。
太子在座位上慢慢坐起来,一眼正瞧见一旁的桌案安静的摆着。
在桌案上,还摆放着一本账本。
太子拿起来账本,随手翻开,就能看到柳烟黛狗爬一样的字,柳烟黛没读过多少书,他知道,柳烟黛性子笨,他也知道,之前他还想过,以后等柳烟黛跟他回了宫之后,就抽空教柳烟黛来写写字,但是现在,只有一个账本留给他。
他的手缓缓翻过这一夜纸张,恰好瞧见纸张上面画了一个小王八。
小王八画的很丑,一张脸很滑稽,且还在一旁写了太子两个字。
太子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柳烟黛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骂过他,而他现在才发现。
过去的柳烟黛给他留了一个惊喜,他现在才看见,但当他想要抬起头,来找柳烟黛来算账的时候,眼前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茶楼。
太子抱着那账本,想到那时候的柳烟黛,先是无意识的笑了两声,随后泪水夺眶而出。
——
金吾卫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个又哭又笑的太子,窗外的戏腔咿咿呀呀的唱着,像是某种癫狂的琴曲,太子在这个配乐里,第一次明白了“摧心剖肝”的滋味。
“殿下——”
金吾卫在一旁踌躇片刻,才硬着头皮拱手道:“宫里出事了,被囚禁的三皇子伙同党羽,杀进太极殿内,发现永昌帝已死后,开始宣扬是您屠父上位,后又去救二皇子,眼下,已经被金吾卫缉拿,事态紧急,属下急来禀报。”
坐在地上的太子神色恍惚了一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在片刻之后,才道:“噢,孤忘了。”
还有一个活的三皇子呢。
顺便问问这个人,有没有见过他的烟黛吧。
第76章 撞破叔父婆母
永昌三十七年, 冬,大雪。
漱冰濯白间,眇视万里一毫端, 天地茫茫, 长安城被覆盖了一层白。
这些时日里, 忠义侯夫人病的越发重了,据说已经气若游丝,难以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