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精一顿,似乎是觉得很少听见这稀奇的话语,道:“姑娘来得不巧,嵇先生前几日出门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说罢,它自觉解释清楚了,后退一步就要关门。
然而玄露一手撑住了门板,人参精怎么也关不动。
玄露一边扫视屋内的情形,一边道:“事出有因,我急需一些药物。”
她刚才想了想,嵇苍不在也无妨,解毒的药她自己配也可以。
就是这次可能要与嵇苍结怨了。
玄露推门而入,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径直走向放药的柜子。
人参精被她土匪似的做派惊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两根腿颤巍巍地倒腾,“你、你要作甚!”
玄露飞快地拉开那一个个抽屉,视线在其中扫荡:“我自会与嵇苍医师解释赔罪,你不要管。”
说着,她抽了五张旁边摞着的桑皮纸,精准地抓取盛在一个个木盒里的药材。
旁边的人参精看得快哭了,什么叫它不用管,嵇先生回来把它切成参片怎么办!
来向嵇先生求医问药的魔和妖多了去了,可哪一个不是卑微恭敬说尽好话,像这样硬闯进来拿药的,还是头一个!
人参精欲哭无泪地看着玄露抓药,尽可能瞪大眼睛,试图记住她都带走了什么药材。
但看着看着,它就惊异地发现,面前少女的动作和拿取药材的顺序习惯不是一般的眼熟。
就像是……嵇先生亲自教出来的一样。
人参精为自己这个结论感到莫大的自责和愧疚——这人都上门来抢了!它居然还把她和嵇先生混为一谈!!
在人参精僵直在一旁的时间里,玄露已经打包好了五副药,又顺手抽了根麻绳将它们绑在一起。
人参精看直了眼,这打结的方式也是嵇先生一直用的!因为十分独特,它惯以为除了嵇先生没人会用,怎么,怎么……
它磕磕巴巴,“你、你……”
玄露回头看了它一眼,安抚道:“你只说是我来抢的,你拦不住,他不会怪罪你。”
人参精:“你莫不成是嵇先生的——”
学徒?如此胆大妄为,不像;仇家?哪有仇家有嵇先生这么多影子;那就只有……
人参精顿时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它跟随嵇先生百年,竟没发现嵇先生何时解决了婚配问题。
它大声开口:“嵇夫人!您若想要药材,何不直接与嵇先生要,偏要辛苦地自己来取~”
“你在乱喊什么?”
玄露看人参精的目光仿佛看傻子,“我不姓嵇。我倒想直接与他索要,可惜如今并不认得他。”
人参精呆滞。
然后回过神来:没关系,不认识就不认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可以哒!
玄露没理会抽风般的人参精,自顾自地从芥子里掏出一些较为罕见的灵草,算是暂时以物易物。她自行闯进来拿药的确不对,不过,这些药材定能让嵇苍消至少一半的气。
待把能掏的药材都放到桌旁的架子上后,玄露目光又落到铺着纸墨的桌上。
上面有一张药方,笔触龙飞凤舞,挥毫泼墨的随意感与嵇苍本人在医药上极度严苛的性格毫不相符。
只是这药方只写了一半,最后一味药更是写的飞扬狂放,干涸不连贯的墨痕足以看出当时嵇苍心底有多烦躁苦闷。
这是对方配不出药时一惯的行径,接下来就该在纸上画圈圈,然后把这张纸团成一团。
玄露盯着这张药方看了许久,终于拿起一旁的毛笔,蘸了蘸墨台。
人参精几乎尖叫:“你要做什么!!?”
玄露下笔动作极快,与那狂草迥异的字迹很快跃于纸面,一个个灵秀的字迹衔接在后面,很快完成了一张药方。
在人参精的噪音下,她拿起纸张吹干墨痕,又放回去。
这还是她后来与嵇苍一同研制出的方子,如今提前一段时间问世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玄露最后细细检查了一遍药方,对身旁的人参精道:“等他回来,你就给他看这个,不仅不会怪你,说不定还会夸你。”
当然,按嵇苍的性格,恐怕只会闭门研究几日,总之不会怪罪这人参就是了。
人参精真的要哭了,它见嵇先生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都没完成这方子,加上近日杂事颇多很是烦躁压抑,才将写了一半的方子压在桌上出门采药加散心的,结果一转头被人就这么涂了!
想到自己被切片的情景,人参精不寒而栗,伸出短手试图拉住玄露救救,“姑娘,你还是同我在这等嵇先生回来吧!”
玄露按了它一把头上的人参叶子,没有答话,揽着药包反身朝外走。
毒伤还是越早治越好,若是等中毒至深,排毒就会变得无比麻烦,治疗的时间也会越长。沈宴淮如今还在外面,她怎么能浪费时间在这等待。
玄露一把拉开门,加快脚步。
可下一刻,她额头一痛,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几下,手里的药包也掉出一副。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结,原本叽叽喳喳的人参精也缄默瑟缩成一团,余光中,有一高挑挺拔的身影背着光伫立于门前,长袍的一角随风微微飘动。
玄露缓缓抬头,望进一双幽深的、寒潭似的眼眸。
第91章 重来一次,竟能有这么好……
屋内晦暗,外面的光线也被挡住大半,看不清对方面孔。
一股寒气从门口扩散开来,能看见男人衣袍上大片的惨白霜痕,魔界有许多极寒之地,想来对方是刚从那地方回来。
怎么就……这么巧?
玄露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以免必须很累地仰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
男人的目光冷冷地扫向她,出口的声音也如寒冰一样冷冽:“你是谁?”
玄露望向对方一动未动的脚边,完全就是堵在了门前,不给她一丝离开的机会。
她抱紧怀中剩下的药剂,道:“过路之人罢了,朋友身中奇毒,只想借嵇医师几味药材一用。”
玄露着重捡着与医药有关的话语说,她知道嵇苍对医药的兴趣比对人大得多,哪怕解释自己是为了救命,在嵇苍眼里与毫无意义地抒发情绪无异。
听了她的话,嵇苍再没说什么,而是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药,接着就跨了门槛进来,反手将门一关。
这个时候,男人的样貌才完全展露在玄露的视线之中。
与前世记忆中一样孤高冷峻的面孔,鼻梁挺直,眉眼墨黑深邃,看人的目光总是充斥着一股无关生死的漠然。加上那冷冽如雪的气息,更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触,遥不可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拥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与他自身淡漠疏离的气质截然相反。
邪医圣手,是两界对他的评价,只因他并不是那乐善好施的仁医,还喜欢住在魔界。
玄露在后来与他相熟后,也觉得他很称邪医这称号——邪门的邪。似乎天底下没有在他眼中算是难题的病痛,只有医治时间的长短。
但眼下,他们充其量只是陌生人。
玄露微微垂目,思考起如何能让对方点头同意她把这些药带走。
嵇苍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雪白的一圈绒毛可爱柔软,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如玉、发丝墨黑如檀,甚至也压下去了他周身几分冰冷,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
玄露新奇地看着这位友人鲜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一双乌黑的眼瞳盛满他的身影。
嵇苍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又看向人参精,“将地上的药给我。”
人参精屁颠屁颠去拿刚才摔掉的药包,玄露见状忙道:“能不能别收回去,算我跟你买的。”
嵇苍拿着不轻不重的一包药,也看到了桌上那新鲜稀有的灵草,唇角稍微没那么下撇了,但还是将其放到桌上,准备拆开。
但当他看见上面的绳结时,动作又是一t顿。
嵇苍转头看向玄露,“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绳子的系法?”
玄露沉默片刻,“许久之前的……一个朋友。”
嵇苍又回过头,将那绳子解开,露出桑皮纸包裹的药材。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开口问:“你是医修?”
玄露想了想,“是,也不算是。”
嵇苍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男人最是不喜学医不诚挚单纯之人,这点玄露也同样知晓,但她从前也是这么说的,“为救想救之人修习医术,仅此而已。”
嵇苍沉默半晌,道:“那你学得尚可。”
能得到第一次见面的嵇苍的如此称赞,哪怕是玄露也惊异无比,但紧接着,她又听见嵇苍问:“我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师父亡故后,便分散到天涯海角,你是哪一位的徒弟?”
这倒是从来没听说过……玄露眨眨眼,“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他们的徒弟?”
嵇苍在解答愿意解答的问题的时候一向很有耐心,他举起一根绳结头道:“这种系绳手法是我师门独一派传承,从不传与外人,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
玄露困惑地看向对方,没有啊,她记得嵇苍教她这绳结的时候很随意,一点看不出是独门秘法。
玄露的沉默和狐疑的神情太过显著,嵇苍垂下眸光,捻了捻绳结,沉声道:“又或许已经过去太多年,这种绳结的系发已经被传开了,非我师门也能学会。”
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玄露有些等不及了,频频往窗外看——纵使这屋里门窗紧闭,看不见什么。
她忍不住问:“我可以走了吗?”顿了顿,“若是那些灵草不够,我之后可以再送一些来。”
还未等嵇苍开口,旁边的人参精就抽了桌上的纸,颤颤巍巍地告状:“嵇先生,这姑娘她,她……”
嵇苍对自己所撰写的东西一直心中有数,见药方上出现记忆中不存在的字迹,眼睛微眯,接过了那药方,“怎么了?”
只一眼,他便顿住了动作。
“这是……”
嵇苍指尖骤然收紧,将本就脆弱的纸张压出无数褶皱,那双黑渊一般的眼眸中划过不可思议,仿佛闪过一抹亮光。
他无声念了几个药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而后紧紧盯着玄露,“这是你写的?”
人参精在一旁奋力点头,“是她写的!是她写的!”
唯恐自己被切成参片。
嵇苍猛地起身,拿着药方走向里屋,期间目光一直粘在这纸上,玄露敏锐觉出,对方好像突然不那么冷淡了。
可她必须赶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