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汇聚于刃尖,落进黑沉沉的泥土里,而刀锋依旧雪亮如洗。
十二月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但今天下午的阳光出奇明亮,碧空高远,晴朗无云,闻禅走出昏暗的地牢时,竟然被晃得有点眼花。
凛冽寒风顷刻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地牢潮气和血腥味,闻禅望天呼了口白气,拢紧肩上的大氅,信步走向前院,刚转过游廊拐角,就看见了白墙竹丛旁边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场面,熟悉得令人鼻头一酸。
背对着她的人如有所感转过身来,目光遥遥地穿过空旷庭院,朝她投来温柔含情的一瞥。
闻禅笔直地走向裴如凇,对方也同时朝她走来,等两人只隔了一道台阶时,她面对相归海时那种冷铁一般纹风不动的神情已经无声无息地融化殆尽,变成了话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眼前忽然荡起水波似的涟漪,视野里一切景象开始旋转扭曲,继而变得模糊不清,天地在她张开的瞳孔里骤然颠倒,旋即彻底黯淡下去。
“殿下!”
第67章
回忆(一)
“小殿下……小殿下醒了!陛下, 娘娘,小殿下终于醒了!”
楚皇后连日守在病榻前,煎熬得容颜憔悴, 见女儿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当即一把挣脱侍女搀扶, 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半搂住她:“上苍保佑, 菩萨保佑……阿檀,娘的心肝,你要吓死娘了!”
裹在锦被里的小女孩病弱苍白, 却有双格外澄明宁静的眼睛,无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皇后, 还有她身后红了眼圈的皇帝,勉强撑出一个笑来:“阿娘, 阿父。”
皇帝扶住楚后的肩,让她从公主床前起来,给太医让出地方把脉看诊,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得叹息感慨:“通明禅师佛法精深, 果然被他言中了。”
中宫唯一所出的小公主聪明伶俐, 但天生体弱多病,前几日突然陷入高热昏迷,太医院用尽法子依然不见效, 言语中已流露出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帝后爱女心切, 广召天下僧道为爱女祈福, 觉慧寺的通明禅师入觐面圣, 言说公主身应劫难,虽然聪慧远胜常人, 但恐年寿难永,如能皈依佛门,一生断绝尘缘,不问世事,或许还可保得一线生机。
他在殿外为公主诵了一日经文,没过多久,公主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楚皇后望着女儿瘦成尖的小脸,思及通明禅师的预言,霎时间心如刀割,泪珠滚滚而下。皇帝在她肩上重重一按,低沉地道:“朕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是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朕让她拜通明禅师为师,为她在京郊万寿山上修一座寺庙,由宫中供养,绝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出家,只要得皇帝宠爱,照样也活得很自在。楚皇后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断尘绝俗总比活不过三十岁好,她拭去眼泪,握着小公主的手,轻声哄道:“阿檀,你父皇给你改个新名字,好不好?”
“好呀,”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新名字……叫什么?”
“叫‘闻禅’,参禅的禅。”皇帝把手搭在她们母女俩的手背上,“你与佛法有缘,以后要多多亲近佛门,朕给你找了位先生,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就跟着他修行。”
宫里信佛信道的都有,小公主倒是不排斥这些,甚至还会仰头安慰楚皇后:“阿娘,不哭了,您放心吧,父皇说我会好起来的。”
延寿五年,公主闻禅出家为比丘尼,拜觉慧寺通明禅师为师,法号“持明”。
闻禅一直住在京郊万寿山慈云寺中,楚皇后在世时,每年恨不得来探望她八百遍,有时也会接她回宫探望皇帝;但自延寿八年皇后病逝后,皇帝移宠于贵妃符氏,中宫大权旁落,宫中与慈云寺的往来日渐疏远,闻禅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也越来越淡薄,及至许贵妃得宠,宫中已无人提起闻禅,倒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真正的“断绝尘缘”。
这些年里闻禅幽居佛寺,除了念经就是读书,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朝廷的消息,比如太子谋反、边境动乱、北方大旱百姓饿死,她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遥望京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站在世俗之外、云端之上,摸不透红尘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时通明禅师给她下了一道谶语,说她命中有劫难,三十岁是一道生死关。到延寿二十三年时,通明禅师早已作古,闻禅自己数着年头,每天都坐在寺里等着天上掉雷——对她来说,那道刻在命数中的劫难就像天雷一样莫测,除了纯粹的倒霉,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莫名奇妙的理由会波及到她这孑然一身的世外之人。
当年在宫中侍奉她的两个宫女纤云、飞星随她一同出家,法号静云、静空,也负责日常与宫中的联系往来。这年秋天,寺中照例收到了宫中送来的米面粮食,静云盯着他们收仓入库,回来后眉头紧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禀告闻禅:“殿下,我刚才听来送份例的内侍们私下里议论,外头好像打仗了,这次比之前都严重。如今宫里头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了。”
闻禅心里忽悠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战事是从哪里起来的?叛军头领是谁?”
静云道:“叛乱的是汤山大都督,姓氏怪少见的,叫相归海,是宝相花的‘相’字。而且不光是他,还有北边那些蛮夷也造反了。”她惴惴地问,“殿下,兆京该不会……”
这谁能说得准呢?
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况且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未必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事。”闻禅只能凭直觉安慰她,“天子还在兆京呢,一国之都,有几十万大军拱卫,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静云“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去忙别的事了,但闻禅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得出她心里终究不安,似乎连山上吹来的秋风都带上了肃杀之气。
这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禅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京中承平日久,战事听起来就像边境那么遥远,不光是闻禅,很多京城的百姓都对战争没有具体的概念。如果真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她要带着人跑吗?还是闭门固守不出?或者躲进山林中避难?
十月,叛军逼近平京。平京虽地势开阔平坦,但由于平京太守薛禁守城得力,背后有奉义、保宁二郡的援军和江南的粮草支撑,叛军又被武原军咬住了尾巴,双方形成僵持之势,局势似乎正渐渐稳定下来。
活过一日算一日,兆京百姓过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年。谁知次年三月,平京太守薛禁被城中叛徒毒杀,头颅献予叛军,平京城告破。局势急转直下,皇帝不堪打击,心力交瘁中突然病危,匆忙传位于越王闻琥。
三日后,皇帝驾崩,许贵妃等一众嫔妃均被迫殉葬,无论是身在前线的燕王闻琢,还是在山上修行的闻禅,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眼看即将逼近兆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新帝竟然领着一班心腹近臣,在禁军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连夜出京,逃往江南避祸。
半个朝廷、以及所有兆京百姓,都被他转身抛进了虎口里。
延寿二十四年,四月的米粮没有如期送上山,闻禅考虑的问题也没有派上用场。
兆京城破当日,一队叛军围住万寿山,重甲兵把慈云寺翻了个底朝天,从后山抓出了藏匿的闻禅,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静云静空以及寺里所有人口,然后将整座慈云寺付之一炬。
他们唯独留下了闻禅的性命,将她带到宫中关押起来,还抓了几个内侍宫女“伺候”她,尖锐之物一概不许近身,门外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准靠近宫室一步。
那日惨烈的火光和血色不断地在她眼前交错闪动,闻禅吃不下饭,闭不上眼,不辨晨昏,时刻都能听见宫墙那头传来女人的惨叫和隆隆鼓声。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没有人敢回答她,所有宫人都像被毒哑了一样,只会不断地摇头和躲避。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闻禅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徒劳地扯着一个人的衣袖,恍惚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说话……说话啊!”
“殿下。”
那是一个有别于内侍、低哑坚定的男人的声音。
唯一一点不同让她从痛苦的癫狂里稍微找回片刻清醒。一截绯色衣袖从她手中流淌下来,对方没有挣脱,闻禅披发跣足,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他微微低垂的悲悯面容。
一个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也能一眼惊艳的……陌生人。
“你是谁?”
在他身后,紧闭多日的宫殿大门如今正四敞大开,院里站满了甲兵,菩提树下有个白衣人遥遥地站着,银色面具反光得厉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容。
“臣礼部侍郎裴如凇,参见殿下。”
她被各种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哭又闹地疯了好几天,但只要有人能用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闻禅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裴侍郎。”
她松开了裴如凇的衣袖,将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重整姿态,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裴如凇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公事公办的平板口吻答道:“回禀殿下,臣奉天武大帝之命,来为公主讲解陛下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
闻禅:“你等一下,天武大帝是谁?”
“是前朝汤山大都督。”裴如凇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相归海。”
“哈!”闻禅冷笑,“区区一个窃国乱朝的逆贼,也有脸自称大帝?”
“齐帝已逃往江南,天武大帝得闻氏半壁江山,不日即将登基,改国号为‘兴’。大帝为安抚前朝旧官,稳定江北人心,决定纳前齐皇帝嫡出公主为妃,就在登基大典后举办封妃仪式,因此命我来说服殿下……”
啪!
一记堪比惊雷的响亮耳光在殿中炸响,裴如凇脸上霎时浮现出通红的指印。
闻禅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怒烧得她眼底满是猩红血丝,目光却像寒铁冰刃一般钉在他脸上:“背主之臣,没脊梁骨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乱吠!”
第68章
回忆(二)
裴如凇被她抽得偏了下头, 但仍是一副死水般毫无波澜的表情:“臣只是奉命行事,良禽择木而栖,人之常情而已。”
闻禅第一眼被他的好相貌惊艳, 如今却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冷冷地讥嘲道:“你算哪门子的良禽?”
“殿下常年在外修行, 对朝廷的事似乎不太了解。”裴如凇平淡地道, “您的父亲沉迷女色,任用外戚佞臣,纵容后妃动摇国本, 以致太子被废,半个朝廷受到牵连。皇亲国戚横行不法, 地方贪腐成风,生民困顿。您的兄长弃国而逃, 把朝廷和百姓扔在外族铁蹄下。正因为他们养虎为患,才有了今日国破家亡的局面。”
“臣的确算不上良禽,但抛弃这棵被蛀空了的树, 应该也没那么难以抉择。”
犹如被他一巴掌扇回了脸上, 闻禅只觉面颊耳根腾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出家虽早, 自小也在楚后身边读了几年书, 起码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这些年她对皇帝的行事做派不甚了解,还以为他总会守住天下, 甚至在听说闻琥南逃后, 立刻把这场劫难归咎于新帝的不战而降。
原来祸根早就已经埋下了, 难怪通明禅师说她应劫而生, 活不过三十岁。
“新朝初立,大帝是看在殿下曾经身份贵重的份上, 才对殿下如此优待。”裴如凇见她低头不语,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成死灰,又下了一剂猛药,“殿下知道先帝妃嫔被您兄长被逼殉葬的事吗?”
“听说了。”
“他带不走那些妃嫔,又不想把她们留给外敌,所以干脆一杀了之。如果她们还活着,您院子外面的声音会比现在凄惨百倍。”
那些惨叫不分时间回荡在她院外,闻禅再不谙世事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她像飞在天上的白鹤,突然被拖着翅膀按进了泥潭,发自天性的恐惧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禽兽……你们这些畜生……”
裴如凇抬手一揖:“殿下既然明白,臣也就无需再多言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闻禅一言不发背过身去,走向宫殿深处,她不想再看到他了。
裴如凇倒也没有强行阻拦,安静地退到了殿外,等在树下的白衣人走上前来,似乎很熟稔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命宫人守好门户,两人一道离去。
关了门的宫殿霎时昏暗下来,这囚牢如今竟然成了唯一还算安全的容身之处。闻禅蜷在床上,将自己抱成一团,额头死死抵着膝盖,尽量克制着不要抖得太剧烈。
她是闻家的公主,绝无可能委身逆贼,大齐的臣民百姓已经够失望了,闻禅不能再让他们蒙羞,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很清楚,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可是那几个宫女太监日夜盯着她,不管是触柱还是悬梁,都会被立刻发现救下。比死更可怕的是没死成,她必须要找个干脆利索的死法。
连续三天,裴如凇都在那白衣人的陪伴下过来劝说,这日他们带了一个裁缝来给她量体裁衣,闻禅心不在焉地任由宫女摆弄,忽然问裴如凇:“反贼要娶前朝公主当妃子的消息,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吗?”
裴如凇答道:“回殿下的话,朝野内外已经传开了。”
对着她这么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落魄公主,裴如凇还能保持表面的敬重和一如既往的耐心,家教修养是一方面,看来城府也颇深,这样的人才倒戈投敌,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闻禅又问:“世人如何评价?”
裴如凇平静如水的神情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了闻禅一眼,斟酌着道:“大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言,也有旧臣说殿下该义不受辱、以身殉节的。”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了。”闻禅勾了勾唇角,笑意冰凉而轻蔑,悠悠地道,“说不定就有那等忠烈之士设法翻墙刺杀我,以免我辱没了家国气节呢。”
听起来她像是在恐吓,也可能纯粹就是故意给人添堵,周遭宫人恨不得连呼吸都憋住,裴如凇不卑不亢地道:“多谢殿下提醒,臣一定严加防范。”
裁缝量好了尺寸,回去缝制仪式所用的礼服,往后两日都没人再来打扰她。直到第二日深夜,她坐在窗边发愣,负责洒扫打水的内侍端进来一盆热水,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摔了个惊天动地的大马趴,正好一头栽在了她脚下。
闻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忽然感觉裙摆被人扯动,脚下踩到了一个圆圆的、有点硌人的东西。
那内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惧不已,连连磕头告罪,其余宫人赶紧过来把人拉走,闻禅趁乱俯身,将那东西拾在手中。等收拾干净躲进床帐,才敢趁无人时借着微弱灯光查看,是一枚用纸包好、指肚大小的药丸。
闻禅紧绷的心神蓦然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