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冷风凉飕飕地扫过厅堂,深秋的寒意从肌肤沁入骨髓。在不约而同的沉默里,闻禅开口问道:“苏衍君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为了逃离苏家?还是不愿回来辅佐太子?又或者是……为了躲开什么?
韩俨就是个局外人,认识苏衍君但不熟,也不了解东宫的风云,但多年审案断狱磨砺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背后必定还有隐情,而且很可能是震天动地的惊雷。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裴如凇。
闻禅也在看他,裴如凇神情冷峻,严肃起来眉头就低下去,长眉压眼,含怒带煞,俨然一朵霜寒雪凛的冰花,和他的名字倒是很相称。
“驸马,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被点名的裴如凇遽然抬眸,又飞速收回,仿佛多看她一眼就会被烫伤。
他就差把“心虚”两个字直接顶在脑门上。韩俨头一回发现他还有“局促”这种情绪,仿佛在大街上看见麒麟裸奔,很感兴趣的向前微微倾身,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心想这时候要是有把瓜子就更好了。
裴如凇盯着闻禅右手边的空位,低声承认:“他是为了甩开我。”
以裴如凇的身份立场,万不该与苏家藕断丝连。韩俨立刻看了一眼闻禅的表情,却发现她只是专注地凝神听着裴如凇说话。
“四年前,我派人暗中监视他的动向,苏衍君应该是察觉到了。当时他势单力薄,又身处苏家和东宫的重压之下,想要名正言顺的离开兆京,只有犯错被贬这一条出路。”
他表现得对太子忠心耿耿,对苏家逆来顺受,始终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七情六欲缠身,浑身都是软肋,痛苦迷茫却又无从挣扎,不得不被命运推着向前走——
无奈得像个真正的“凡人”。
如果苏衍君知道一切,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结果所谓的窝囊狼狈、心酸不甘全是演给他看的,裴如凇成功被他骗过,苏衍君如愿离开京城,然后半路金蝉脱壳,溜之大吉。
韩俨在场,裴如凇无法说得太直白,但闻禅听懂了他隐晦的暗示:“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裴如凇停顿片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斟酌了半天的措辞:“问题出在苏燮身上。殿下和韩兄都察觉到了,苏燮对待苏衍君的态度很奇怪,不像是当爹的样子。”
“但如果……苏衍君不是苏燮的亲儿子,而是他夫人与别的男人所生,苏燮其实是在替别人养孩子,他的态度是不是就合理了?”
第58章
旧案
闻禅和韩俨同时震撼:“嚯!”
裴如凇被他俩“你小子看着不声不响, 知道得还挺多”的玩味目光看得发毛,苍白无力地辩解:“我也……也是偶然才知道的!”
“嗯嗯,理解理解, 都是巧合。”闻禅糊弄地安抚了他一下, 催他赶紧往下说, “然后呢?”
裴如凇:“……然后苏燮就不喜欢苏衍君, 但是又没有别的儿子,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父子间的关系才这么尴尬。”
公主一向是个稳重的人, 重生以后基本上看什么离谱的事都不会太惊讶,这还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听说苏家的内情, 久违地大感新奇:“那苏衍君的亲生父亲是谁?”
裴如凇犹犹豫豫地瞥向她,不确定地问:“可以说吗?”
闻禅:“不是你就可以说。”
裴如凇:“我怀疑是相归海。”
“……”
闻禅:“啊?”
韩俨:“谁?”
“五年前, 监察御史李焕弹劾原汤山都督白施罗收留逃犯任为将官,那个逃犯就是相归海。”裴如凇提示道,“他原本是家奴, 犯案后逃到汤山郡, 改名换姓投入白施罗麾下, 十几年后被苦主的儿子认出来, 向御史检举揭发,才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当然实际上是“深林”从中引导,将线索一件一件摆在前面, 引诱当事者逐渐深入探查, 最终顺理成章地翻出旧案, 以此来遏制相归海上升的势头。
韩俨皱眉思索片刻, 一敲掌心:“我想起来了,那个案子是我复核的。告状的人叫冯大兴, 他父亲冯泰与相归海酒后互殴,被相归海失手打死,事发后相归海逃匿,主人家不愿意闹大,就给了冯家点钱,把事压下去了。”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当年案发时凶手逃脱,事主不肯追究,那桩案件的详情没有卷宗文书可查,只能认个失手杀人。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吗?”
裴如凇平缓清楚地道:“那个‘不愿意闹大的主人家’,就是苏燮。”
韩俨一怔。
裴如凇道:“我看到他的名字时很意外,因为家父与苏燮是故交,在我的印象里,他虽有些士人的傲气,却不是那种仗势横行、不辨黑白的人。”
“他还不是吗?”闻禅发出了真情实感的疑问,“难怪人家苏衍君不肯跟你敞开心扉呢。”
裴如凇简直冤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当时也不知道他不是亲爹啊!而且自诩家风清正的世族子弟不都是被这么管教着长大的吗,不信殿下问韩兄。”
“我家已经算是例外了。”韩俨难得说了句公道话,“像钟州苏氏这样的名门,苏燮就算再严苛,也多得是夸赞他教子有方的。”
小白花朝公主扬起脸,露出一点得色,眉间的严霜已经完全消融,又恢复了往日神气。闻禅却想起他小时候离开母亲,跟在祖父身边读书,虽然不会像苏衍君一样被动辄打骂,估计也偷偷咽下过很多委屈,心头不禁一软:“好好好,不怪你。接着说苏燮,他为什么要替相归海压那个案子?”
“冯大兴的父亲冯泰是苏家的马夫,母亲也是苏家的奴婢,以前在苏燮的夫人宁氏身边服侍。我派人顺着这条线继续追查,找到冯泰的妻子李春桃,费了不少功夫,才从她嘴里问出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宁夫人与苏燮成亲三年后生下了长子苏衍君,一年后有了女儿苏令君,此外便没有别的子女了。苏燮未曾纳妾,但有过其他通房,李春桃和别人私下谈论,意外得知苏燮其实有点、嗯……那方面的隐疾,她便起了疑心。”
“因为宁夫人早年迟迟没有身孕,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私下里求医问药,想了很多办法,几乎要走投无路时忽然有喜。这孩子来得太是时候了,如果不是他,恐怕宁夫人的处境会极其艰难。”
“苏燮调任青州后,宁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而且与苏燮生得很像,深得苏燮宠爱。李春桃却不信邪,一直暗中留意,终于让她抓到了宁夫人与一个名叫海良的家奴暗通款曲。”
“那海良是宁夫人早年救下的外族奴隶,卖给宁府为仆,随她一起来到苏家,对她忠心耿耿。李春桃联想到宁夫人有可能是借种生子,便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丈夫冯泰,让他找机会试探海良。没想到数日之后,冯泰忽然消失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李春桃四处打听寻找,却等来了冯泰的死讯。”
当时宁夫人就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眉间难掩鄙夷之色,冷冷地说:“海良失手打死冯泰,连夜潜逃,念在你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府中出钱,替你安葬亡夫。”
李春桃看着她那张美丽冷漠的脸,无师自通地意识到冯泰的死一定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怒火中烧,猛地冲向宁夫人,却被旁边仆婢死死按在地上,哭嚎着嘶吼:“我要告诉老爷!我要报官!你们都要给他偿命!”
宁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抬手拦住了后面好奇探出头的一双儿女,淡淡地道:“那就去告吧。”
李春桃哭天喊地,一状告到官府,天天去衙门门口等消息。然而某一天她回到家,儿子冯大兴塞给她一包银钱,满面犹豫地低声劝道:“娘,别告了。”
李春桃怔住了,然后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冯大兴被抽得一趔趄,眼泪夺眶而出,然而还是坚持把钱塞进她手里:“娘,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平头百姓,拿什么跟官老爷斗?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他们一家子都是苏家的奴仆,苏燮又是青州官员,衙门朝哪开是他说了算的,肯给钱打发他们已经是心慈手软,真要计较起来,难道还差那一两个“意外”吗?
冯泰已经死了,可他们母子还得接着活。李春桃终于闭紧了嘴,带着冯大兴离开青州,举家迁往沂川,让那段往事彻底烂在肚子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当年旧案又被人重新提起,海良原来改名叫相归海,还做了军中校尉。她原以为这回可以告慰冯泰在天之灵,然而凶手没有偿命,老爷夫人毫发无伤,这案子查与不查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儿子长大成家,当年的阴霾不会再挡她的光,就算大仇得报也不会改变什么。她心里清楚没必要执着,但就是觉得憋屈。
也正是因为这一腔郁气,终于让裴如凇触及到了隐秘的真相。
“这么说的话,苏衍君是宁夫人和相归海的儿子,苏令君是苏燮的亲生女儿。”闻禅道,“不是苏三小姐吗,怎么论的齿序?”
她关注的细节格外奇妙,裴如凇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应该是从苏利贞那边算的吧?”
钟州苏氏如今最显赫的就是兆京的苏利贞一脉,他父亲是太常伯苏裕,也就是不久前刚辞世的苏家老太爷。苏裕膝下三子,长子苏利贞是贤妃生父,太子外祖;次子苏耀贞常年外任,家眷都不在兆京;第三子苏顺贞便是苏燮的父亲。
闻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
“啊?”裴如凇一头雾水,“什么难怪?我睡着了?错过了什么吗?”
“我刚才在想,苏燮明知道苏衍君不是他的亲儿子,又那么讨厌他,为什么不将他送走,反而还要捏着鼻子认下来?”闻禅指尖轻轻点着扶手,“因为他生不出别的孩子,只有这个‘嫡长子’。在苏衍君还活着的情况下从同族过继子嗣的话,相当于将家丑昭告天下,他宁可隐瞒到底,也绝对不愿意被人耻笑。”
“我听说苏利贞自己的儿子不太成才,反倒是苏燮在他的提携下仕途顺利。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脸面,为了让苏利贞继续关照他们家,他必须有个优秀出挑、能为太子尽力的儿子。”
可是利益归利益,该恶心的还是恶心。苏衍君不是圣人,总有出错的时候,一旦他犯了错,苏燮对他的怨恨和报复就会成千上百倍地放大。
闻禅想起前世苏家的结局,至少直到太子事败、苏氏阖族流放,苏衍君都在兢兢业业地为苏家卖命——他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呢?
局外人光是想想就觉得揪心,当事者又该如何自处?也难怪苏衍君被贬时裴如凇会手软,对于一无所知的苏衍君而言,离开兆京和苏家,他的人生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不一定最幸福,但起码不会比前世更痛苦。
韩俨很轻地叹了口气:“苏衍君四年前得知了真相,所以借被贬的机会金蝉脱壳,舍弃了自己的身份,这倒也说得通——”
“说不通的是驸马。”他话锋一转,“一般人就算知道了这种密辛,也只会同情苏衍君吧?你为什么反而怀疑他呢?”
韩俨敏锐起来锋芒毕露,一般人很难抵挡得住。裴如凇下意识看了闻禅一眼,含糊地答道:“怕他得知真相后接受不了,崩溃发疯,对太子不利。”
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韩俨一看他的神情,再看闻禅不置可否的态度,心说得了,问到人家夫妻心照不宣的秘密上了,他这个外人不宜知道太多,还是识趣点抓紧告辞吧。
第59章
约定
夜已经深了, 送走韩俨,厅堂中只剩闻禅与裴如凇,但谁都没有要去睡的打算。闻禅命人重新沏了茶, 提着气等下半场。结果裴如凇踌躇片刻,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闻禅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当场就散了, 她也懒得再强装端庄仪态, 就势往旁边一歪:“啧,别闹,有事说事。”
这些年来公主的情绪越发稳定, 心态比兆京的地基还坚固,几乎快要立地成佛了。有时候裴如凇甚至觉得自己的重生和闻禅的重生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都怪我大意失察, 放跑了苏衍君。”他愧疚地自我反省,“他和我们一样也是重生的, 而且已经知道自己是相归海的子嗣。这个隐患本来可以及时扼杀,现在我们反而成了明处,殿下针对相归海的计划一定会受到阻碍……”
“打住打住。”闻禅把茶杯敲得叮叮响, 强行打断了他的悔过, “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我有空听你在这忏悔不如早点回去睡觉。这些年知道你在关注苏衍君, 我就没留意过苏家, 现在出了事反而全怪到你头上,那也太不讲理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起码还是有的。”
裴如凇:“……”
“我只有一个问题。”闻禅说,“你为什么会盯上苏衍君?”
没等裴如凇开口, 她又补充道:“别拿对付韩俨那套说辞来糊弄我。”
一开始她以为裴如凇是想救苏衍君, 毕竟裴苏两家是世交, 二人也是老相识了。可刚听裴如凇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早就顺着“深林”翻出的旧案彻查了苏衍君的身世——会有人闲着没事去查自己朋友的亲爹吗?而且查出苏衍君有可能是相归海的儿子后,裴如凇并没有告诉她, 似乎是想在她手下保住苏衍君,可他偏偏又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苏衍君。
苏衍君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察觉到裴如凇的举动后,第一反应居然是隐瞒自己重生的事实,想方设法表现得势单力薄、弱小无助,甚至不惜自毁前程,以此来松懈裴如凇的警惕。
显然她一开始的方向就想错了,这俩人根本不是什么旧友,分明是前世积怨深重的死敌。
可前世苏衍君被流放到苦寒之地,闻禅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作妖,他和裴如凇之间还能有什么过节呢?
“我……”
短短一个音节跟要了他的命一样,裴如凇艰难地组织着词句,话说得比窗外夜风还缥缈:“前世,穆温扶持安亲王的儿子闻修当了皇帝,我怀疑苏衍君和穆温可能有……某种联系。”
“‘某种联系’。”闻禅讥诮地笑了一声,“苏衍君那边已经是一团谜了,你这头还在替他打哑谜,要不这日子你俩一起过得了。”
裴如凇立刻低头服软,一副任打任骂逆来顺受的小白花模样:“对不起。”
闻禅心说光认错态度好有个屁用,这大小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得稍微重点就心口疼掉眼泪,谎话编得跟筛子一样还不能戳穿,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闻禅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裴如凇费心费力瞒着她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无非就是他前世真正的死因。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知道终点在哪。苏衍君必然和上辈子裴如凇的死有直接关系,这个心结不是局外人亲亲抱抱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解开的,血债血偿,必须要由裴如凇亲自与苏衍君做个了断。
她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白花,不太愿意去想象他死在谁手里的画面:“虽然这几句话骗狗都会被狗咬一口,但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勉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