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哪个先有了反应,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紧。却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蔺贼之手,能逃去何处?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丝生机。
郑熙收刀,匆忙发出信号,又叫村外东谷军暂且围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俩村亦是如此。
子时过半,蔺稷在甘园收到三处暗卫首领发来的一般无二的情报,未几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个时辰前已经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蔺稷给她腰腹上搭了条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惊醒,睁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无事,郑熙他们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们。”蔺稷将她手放在腹部,冲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来。” 隋棠摸了摸肚子,听话合上眼睛。
郑熙一行自然没有回甘园,等蔺稷的是情报后的事宜,问他如何处置?
这厢天子死士入鹳流湖,行刺杀之举自然是真的,然还带着更大的目的。
蔺稷想过他们会将人手分作两半,于百里长街茶馆的刺杀定不会倾巢而出。尽管近一个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证就天衣无缝。对方极有可能也是将计就计,若是茶馆的刺杀失败,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们便来甘园行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敢行刺守卫最牢固的地方,如此胜算极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惊了长公主的胎,分散蔺稷心神,扰乱他于南伐的心思。
蔺稷想他们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难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没有来攻击这处,而是做了更让他进退两难的事。
按照三处情报回复,再显然不过,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挟持了民众为人质,乃自他们入村,则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处,甚至帮扶鳏寡老幼,同他们处出了感情,使民众成了他们的保护盾。而今夜之举,民众又成了他们的矛,他们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郑熙等人的刀剑之下,混乱中甚至还杀了村民以陷害,就是为激起民怨,毁蔺稷名声,动摇东谷军军威。
三十余个死士混迹在三个村落三十余户人家里,这厢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计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两百活人……
蔺稷目光落在地图上,只闻滴漏滴答,时辰纷纷过去。忽得一记扬声,乃丑时至。丑时便是鸡鸣时刻,鸡鸣过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头高照。
等待复命的三位副首领默声以待。
滴漏在潺潺细声良久后,又起一记高声,乃丑时过半。
蔺稷终于阖上眼,抬手做了个“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属下分往三个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雾叠层,不见天日。
唯有刀剑亮,鲜血流,热油起,最后火光冲天,白骨成烟。
廿九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以这三个村庄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八个村落,两个县,近千户人家,四千多人口,陆续得到讯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现疫病,为控制疫病扩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经服药致死、生火焚化,可医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经由东谷军另设营帐安置。故而,所见三村之烟火余烬,不必理会,不必生惧,生活如旧。
讯息于这日午间传遍八村两县,至蔺稷午后在营帐中歇晌,各处平静如斯,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一场差点危及南伐战役的动乱昼夜间被平定,自该庆幸。然蔺稷伏案睡去,并不轻松。
夕阳敛光,营帐内寝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气浓重,弥成团团稀薄白雾。
伏在长案上的男人只让人瞧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走近了才看见他单手横案
作枕,头卧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却因眉宇深锁,愁绪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现出若有若无哀色。被满屋旃檀香掩盖,又熏浓。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来而又散,散而重弥,似他心头绞痛,一阵有一阵无。
隋棠放下烛盏,将一旁的旃檀香掐灭。回来捧起了他那只捂于心口的手,撸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间的大陵穴。
一炷香的时辰,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过来。
“妾在此有一会了,蔺相防范实在差了些。”隋棠闻他呼吸平缓许多,指尖发力戳了下他的大陵穴。
“我不适,你还这般闹我。”蔺稷蹙了下眉拍开她的手,自个拂下衣袖,“旁人轻易入不了大帐,更近不了我身侧。主要,我嗅到你的气息了。”
“帐外遇到怀恩法师,他与我说了。后来林群也过来回话了,说你没有提前发病,就是这段时日太辛苦。昨个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着男人从她掌中将手抽回,有些恼道,“让医官看过病,且抓紧歇下,何必再见怀恩。”
“我与他论经,静静心。”蔺稷伏案太久,手足发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边无奈道,“知你不喜欢他,下次不让你们撞上了。”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生厌。”隋棠坐了一路马车,腰背泛酸,这会坐不住只站着撑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头瞧他。
“我如何?”
“你这样一个人,怎会爱好佛法,同怀恩这等方外之人结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还是雾蒙蒙、甜沁沁的绕人心扉。妇人乌发黄裳,髻上腰间皆以白玉作缀,豆灯烛火里,清丽似高枝盛放的玉兰。
“许是前世的缘分。” 蔺稷顿了片刻,低声吐出话来。
隋棠腰间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蔺稷问。
“天都黑了,你说去哪?”
蔺稷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案头一点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独她明亮而已。
“我还没问你,昨个让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归? ”隋棠踱近他身侧,居高临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扰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说话。”
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庞的流云广袖,却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语。
“今日我不来,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这处了?左右也是我前头说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来回跑。”
蔺稷低笑了一声,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说妇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发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残烟未尽,我看见便明白了七七八八。”隋棠揽袖捧来烛台,绕过长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图上,看着那三处村落,又看三村后头的其他村庄,眼中亦含悲悯,“那两百余人自是无辜,但若放他们离去,定是怨声载道,流言如滚球而起。最先乱的定是八村两县,而后是就近的丽阳郡,和安郡……他们或逃或反,直接影响南伐的进度,若是只影响也就罢了。但他们还会成为旁人的刀聚势捅来,到那会你再还击镇压,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
隋棠在黑暗中同蔺稷眸光接上,回来方才的位置放下烛盏,一点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视线纠缠中,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伸手抚他发顶,“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温暖,若是放在平日,蔺稷已经握来贴面蹭上去。然今日却没有动,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离了她手心,低下头去。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类事,不是没有做过,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甚?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
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