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抬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抬了抬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抬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蔺神谷!”她抓来他的一只手覆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头,轻轻叹道,“大战在即,你又是这样的身子。让你受我一半时日的伤心惶恐便罢了。但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养孩子,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护我。”
第64章 蔺稷用心赔罪。
翌日晌午, 滴漏声响,乃巳时正,蔺稷才醒来。
三重帘帐拉开, 天光大亮。隔着六合嵌纱屏风,他一眼便落在跽坐案前用膳的妇人身上。
是侧身的轮廓, 她没有挽发盘髻。
三千青丝披在背脊,用一根金色发待松松垮垮系着, 两缕碎发从鬓角垂落。女郎从小留起的长发,纵是碎末也足有六七寸长。却因纤长鹤颈, 这般落下发梢竟只堪堪飘在锁骨翅沟中, 生出两分清丽的妩媚。
“前段时日见你,不是倚在长几,便是卧在榻上,又是匆匆一面, 不得细看,尽见到如此纤瘦之处了。”
蔺稷绕过屏风, 从隋棠身后抱住她,薄茧丛生的掌心从她脖颈划过锁骨,又回游上来, 将她滑落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思绪几经回到前世时,那会怀胎也有五六个月了,但她是真的瘦弱不堪, 几乎撑不住衣衫。从后望去, 腰肢如平素没有区别, 丝毫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索性只是这两处未长肉,旁处都很好。”蔺稷的目光从上往下滑,经胸脯, 过腰身,话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似玩笑,“背都厚了些。”
隋棠孕期至今除了初时在冀州时,有些嗜睡反胃,其他一切都很好。尤其是四个月后胎相稳妥了,她胃口也彻底开了。
蔺稷又给安排了三位厨子,主膳食的,司点心的,调口味的,翻着花样给她做吃食,隋棠很满意。今日还是头一回面对昨个就念想的膳食,忽就没了胃口。
但念着身后的男人一夜不曾安睡,凡自个稍有动静,他便睁开双眼,或问她是否要水喝,或慰她不要害怕,以为她又在梦魇。
寅时初的时候,腹中饥饿,还闹着他去做了碗汤饼过来。暑热天,膳房中的膳食都以新鲜为主,即便拜冰镇着,至多一个时辰,是故这个点自然不会备吃的。寻常隋棠凌晨饿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身边趟了个人,她半点不想凑合。蔺稷当是在军中养出的本事,手艺还不错,一碗汤饼加了在糖醋料汁里绊过的鸡蛋丝,点了麻油,隋棠用了大半碗终于饱了,但剩下两口丢下又觉不忍,犹豫间,他十分默契地接过用了。如此已近平旦,他才彻底睡实了。
隋棠想着夜中光景,将腾起的恼意压下,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席案,“你今个起得晚了,久未用膳,我让他们煮了米粥和蛋羹,去用吧。”
蔺稷全然未发觉隋棠前头的不快,坐来席案后,只见米粥软烂,蛋羹滑嫩,还有两碟特意去辣的小菜,忍不住又看对面的妇人。
看一眼,又看一眼。
“还吃不吃?蛋羹一凉就腥了。”隋棠被看得生出笑意。
她今日穿了一声白绫滚金边的襦裙,外头套一袭鹅黄薄纱,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难配腰封,便索性撤了未戴。如此跽坐在案,乌发洁衣,叠浪成雪,端雅丰盈似月下神女。
然神女过于威严,隋棠颦笑鲜活,用食两颊微鼓,眸光清冽生俏,更似神女怀中白兔。
“蛋羹我用一盏便够,分你一盏。”蔺稷起身端来,“你多用些,如垂耳一般就更好了。”
垂耳闲来就是吃食,已然滚滚如球。
隋棠一口汤饼梗在喉咙,掀起眼眸看他,“啪”地一声放下玉箸,“我饱了,你自己用吧。”
话落,扶腰起身。
跽坐的姿态,她已经需要腾出另一手撑住席案方能站来,寻常自有侍女托她臂膀。方才蔺稷从内寝转出,兰心早早便识趣领人离开,屋中只剩得夫妻二人。
门外候着的侍女眼尖,就要入内扶上公主。被兰心阻下,方给了蔺稷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垂耳有何不好!我最是羡慕它,随时同你处在一起。”蔺稷稳稳扶住了她,“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卿皆美矣”
隋棠哼了声,拍开他的手催他用膳,自个转来妆台前让兰心给她篦发缓神。
“你今日这样晚了,一会过去营中,军务堆起,晚间且不要回来了。”半晌,隋棠抚着胎腹似想起什么,有些懊恼道,“前些日子不是让董真与你交代了吗,晚间不要来回奔波。”
“就三四里路,累不着,且当活动筋骨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隋棠睁开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默道,“你在这宅子内外三层明里暗里伏下人手,不单单是因为这处离鹳流近,以防暗子流窜吧?”
蔺稷将剩下两口膳食用完,顿了顿道,“你在这处,守卫自然严些。”
隋棠转过头,冷眼盯他。
“你如今嗅觉愈发灵敏了,确实是防天子人手的。”蔺稷无奈笑了笑,搁下碗盏起身来她身畔,“真不是要瞒你,你怀着身孕呢,不想你费神想洛阳那些人事。”
他从兰心手中接了梳子,继续给她篦发。
他这厢手艺很不错,头一回给隋棠篦发,是在隋棠眼疾好了之后,他们搬入长馨殿的第一夜。
青铜桂枝台上红烛静燃,仿若他们新婚。她沐浴出来搓着长发就要上榻,被他按在妆台前,说是数日折腾,给她篦发解乏。
她尚且疑他能否将她齐腰的头发梳顺,却意外惊讶他一手篦发的功夫,简直顺畅娴熟。忍不住打趣,“可是在孤之前,为旁的女子调教,让孤摘桃了?”
他也玩笑回应,“殿下果然聪慧。”
后来很多年月里,她给他按揉大陵穴缓解心口绞痛,他则给她篦发消乏松神。
想起他的心绞痛,隋棠不禁黯然,只仰背靠在他身上,侧首抬眸看他,四目相视里,她眸光柔弱依赖,似无他不能存活。看得他除了努力活下去,无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接了她眼神,与她微笑。
隋棠也笑,转回头重新合了眼。
“当年丹朱计划中,是打算等你南伐之后再行动手。如今就埋下人手,这时间提前了太久。会不会是你多想了。他的死士训练不易,一趟冀州行折损百余人。洛阳又有你兵甲镇守,他练兵艰难,当不会轻易使用。你营中更需人手,不若撤去一些罢。”
“不能撤,我很确定,陛下的死士已经来鹳流湖了。”蔺稷篦发结束,放下梳子给隋棠按揉太阳穴,看着铜镜中睁眼疑惑的妇人,叹道,“数日前,承明来此劝你后回营途中,发现了端倪,且被人跟踪,若非我着人接应,怕就要遇刺了。”
“那些死士都是由何昱统领,难不成是他们发现了老师身份,欲要除之?”话到此处,隋棠怒从
中来,一下坐直了身子,“本是同根深,老师都被他父兄逼迫至此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当日,我合该一鞭抽死何珣!”
“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她盛怒中,一时喘息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