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稷拢在袖中欲给她拭泪的手抬起又放下,只剩“对不起”三字萦绕在心头,勒得他心疼又窒闷。
“战机难得,但我也知道身子更重要。”半晌,蔺稷终于掉过话头,打趣缓减殿中气氛,“林群,好好与殿下说我的病情,否则你们还得随我一同再挨骂。”
隋棠咬着唇瓣,掀起眼角白了他一眼。
蔺稷对上她眼眸,却是睫羽上下张合了好几回。他没法完整地多看隋棠一眼,看一眼都足矣让他沦陷,无法自拔。
但她就在他面前,他也无法少看她一眼。
他不能不看她。
他想看她。
他终于还是抬起双眸,安静地望过去。只片刻地停留,妇人便似有感应般,掀起了眼眸。
将他完整盛入她眼里。
最后还是林群的话将二人眼神分开。
“蔺相廿九日晕厥不假,然三十晚间便醒了,只是还有些高烧,好在除高烧之外旁的都安好。但臣还是一直看顾着,不许他下榻。便是汤药熬煮也是属下动的手,不曾使唤童子们。毕竟蔺相往昔不曾晕倒,是故即便醒了属下也不敢轻易放任他,如此此番病情的记录便慢了些。这不,今日许他下榻了,属下方有功夫回去医署详细载录。”
“那就是,他这厢无碍了?”隋棠直击要点,“但他此番是为何晕倒的?”
林群看一眼蔺稷,继续道,“那还是因为公务之故。大约是接了南地动乱的好消息,心绪起伏大了,当日又是一整日不停歇的听政论政,散会后一口气松下,如此散神晕倒也是有的。”
“确定吗?晕了那样久?”隋棠到底不放心。
“晕久是因为高烧的缘故。”林群回得天衣无缝,“所以烧退了,蔺相就醒了。”
隋棠至此才松了口气,“辛苦你们了。”
“臣等分内之事,殿下才是最辛苦的。”
林群已经查完隋棠伤口,除了左脚足腕有些扭伤,旁的都是擦伤。只是额角处不可留疤,遂又让善治疤痕的徐宁医官前来专门调方配药。之后因董真尚且还在从漳河赶回的路上,便由其他女医奉给隋堂看身上的伤口,好在都不严重。
然蔺稷却觉将每一处看了又看。
已是夜深上浮,内寝烛台高燃,沐浴上榻后的两人依旧在看对方伤势。
隋棠相信医官们的话,但忍不住还是要给他搭脉测过。蔺稷也一样,兰心前头抱着瓶瓶罐罐来给隋棠上药,他将人谴退了,说要自己来。烛光摇曳,按医嘱揉过足腕,涂抹过额角,手背也敷好缠了纱帛。他埋头做得细致又温柔,隋棠抚他卸冠后的发顶,规整的鬓角,轻轻将他搂入怀中。
“三郎,你吓到我了。”
“是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隋棠身上涂抹了数种膏药,有的性温味淡,有的浓郁刺鼻,混在一起更是有些呛人。然蔺稷埋首在她胸膛,便只嗅得一股独属于她的馨香。
他贴在她背脊的掌心开始发热,面庞也逐渐烧起,往下一路燎原,胸腔翻涌火焰,小腹灼浪滚滚,生机在瞬间勃发。
隋棠也想他,便由着他将自己抱起又放下。只沉静似观音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仰躺在榻的男人,看片刻将她举起时箍在她腰腹的手。
五指有力,臂膀遒劲。
“我瞧郎君力气尚存,果然林大夫没有言谎。”
“这种时候,不许提旁的男人。”蔺稷坐起身,以口封口,将她伏身揽下。“你是公主,臣不敢以下犯上……”
“你个无赖,上会明明说下回让我躺下的!”
“你背上有伤,我舍不得。”
“慢、慢些……”隋棠一口咬在他肩头,忍不住喘息,“你这幅精神,我要怀疑是不是故意诓我回来的!”
“我没有、诓你。”蔺稷蹭过她蓬乱的鬓发,睁开的双眼中水雾迷蒙,顿了许久又道,“大约,你是我的药罢!”
隋棠轻轻地笑,笑意散去,双眼阖上,呼吸便匀了。
蔺稷如常起身,给她擦洗。
多点了两支烛火,三重帘帐中亮堂了些。温水慢慢变凉,指间的触感便清晰些。时辰过去,一室旖旎荡开,蔺稷望向榻上沉睡的妇人,神思清明起来,陡生一重罪恶感。
她才二十二岁。
不,她甚至还没过二十二岁的生辰,人生才刚刚开始。
前世,她离世时才二十岁。他重回活一世,是想要她长命百岁,好好过这一生的。
……
“三郎——”她在睡梦中呼唤他,手在枕畔摸索,没有摸到,长睫便不停颤动,神色都变得慌张起来。
“三郎!”
“三郎!”
她眯着双眼,人已经爬起来。
“我在、在的!”蔺稷反应过来,急忙将手伸给她,“好好睡。”
“身上都冰了,磨磨蹭蹭的,过来些!”
她半阖眼眸,话语嗔怒,面上却浮起安心的笑意,将他拉到身侧,一边给他盖被腋角,一边往他身上蹭去,直将自个同他贴得严严实实,努力温暖他。
蔺稷沉默地看着她,忘记呼吸。许久,只压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伸出手如常抱住她。
阖眼的一瞬,帐外烛火滚下一颗浑圆的烛泪。
第58章 我喂你。
蔺稷一夜无眠, 平旦未至便更衣起身。他心中藏着事,更早的时候便想起来离开。奈何隋棠一直搂着他臂膀,他推不开, 一推她就蹙眉惊醒。
睡眼惺忪问他,“是不是哪里难受?”
又问, “要不要喝水?”
不问的时候,她便伸手摸他额头, 确定没有发烧,就给他重新掖好被角。
后来困得睁不开眼, 握住了他想拨开她五指的手, “不许闹,等明日,明日阿粼歇好了保证一夜都陪你!”
她是真的很累。
半月来风雪阻路的心焦,闻讯后策马归来的忧惧, 还有这一晌贪欢的散劲……但总算他无恙,好好站在自己面前, 她便能松下一口气,阖眼睡一个好觉。攀着他臂膀,蹭入他怀里, 嗅他身上药香和旃檀香,闻他呼吸和心跳,都是真实美好的气息。
“不要闹, 听话。”她半哄半求, 从搂他臂膀到抱上他后腰, 将人完整抱住。
彼时,正是寅时正,外头滴漏声响, 蔺稷听得很清晰。乃距离他们事后歇下已经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平旦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便也听话不再有旁的动作。
今夜,她心神俱付他身,不让她安心,他是怎么也走不了的。
他睁眼看了她大半时辰,闭眼想了她半大时辰。再睁眼,见她微微仰过了身子,但大体还是侧身朝着他,披散的长发覆在鬓边,发梢曲卷在胸前,青丝下容色安宁,搂在他腰腹的手轻轻滑落,呼吸绵长而匀称,终于睡熟。
于是蔺稷屏息起身。
连烛火都未点,匆匆套了衣衫,披上大氅往医署走去。
冬日清晨,天光未启,道路、树梢、檐角都是将融未融的残雪渣子。朔风一扑,寒意似冰刀袭人,蔺稷顿在道上,掩口咳了好几声,左手里一盏羊角灯明明灭灭。
他缓了口气,疾步过来医署。
医署设在府中西南角上,本来只有两位医官夜中值守。去岁开始,因他身子之故,入冬后,便有六位医官一道值守。医署中,不算医奉和药童,便是专职的医官,如专司疫病的、跌打损伤的、身体保健的、或是如林群这类专司调养的,便有四十人上下。平素都由林群分配轮值情况,蔺稷并不清楚具体人员。
这厢过来,只说要寻方医官。
医署中一共就两位姓方的医官,一位是研究疫病的,一位乃妇科圣手。且不说时下没有疫病,丞相这等天未亮过来医署寻方医官,原也不是头一回。
不是寻涂抹的药,便是问按摩的手法。
彼时医官聚一起闲聊
“这等事由公主贴身婢子来便好,蔺相还自己跑过来。”
“约莫是私密事,蔺相不愿假手于人。”
“婢子再贴身,能有夫妻贴身吗?”
“还可不是贴身,是嵌身!”
“妾身?嵌——”
诸人压声而笑,笑声扬出,又纷纷捂嘴不敢发出声响。
只你看我,我看你。
蔺相都自个来了,连贴身婢女都不让触及的事,这等隐秘,他们何敢做笑谈!
之后,便只是心领会神地暗叹蔺相爱重公主,再不敢宣之于口。
是故,这会见蔺稷过来寻方医官,值守的医判许林赶紧上来迎候,低声道,“今日闻殿下回来,方医官本是特地调了日子过来值守的。奈何江刺史家的夫人身上不太好,半个时辰前请了过去。不过方医官走前将一应殿下所需都交代好了,不知蔺相需要甚?”
天未亮来敲丞相府大门请医官,刺史夫人想来病得严重,蔺稷寻常不会多问,这会却问了声,“他家夫人上月不是平安生产,喜得麟儿吗?好好的如何染病了?”
许林原是为大清早不污上峰耳目而言语盖过,然蔺稷这厢细问,便如实回道,“刺史夫人产后失调,落了大红,怕是不太好。”
蔺稷有些诧异,“产后还这般危险?”
许林接过药童送来的药,顺口道,“妇人妊娠,从怀到生再到月中调养,都是有风险的。为母则刚,多来不易。”
“这是殿下的坐胎药。前头您说殿下嫌药苦,让方医官想法子换换口味。他想了一个冬日,才配出的药膳,里头磨了红枣、枸杞等细粉,可当早膳或点心食用。”许林恭敬奉上,“蔺相还需要什么吗?”
两辈子,她都爱吃甜的。
然乱世物稀,米等价于金,砂糖更是比金还贵。
前世,他徘徊漳河,寄居草庐,向周遭的百姓追寻她的踪迹,闻她十七岁前吃过许多苦,当是不知甜为何物。
十七岁后的岁月,与他同一屋檐下,他记得一些,确实爱吃甜食。哪怕医官与她说,孕中多食甜食,恐有炫目昏厥、胎大难生的风险,然她只作未闻,始终我行我素。
“蔺相——”许林二次唤他。
蔺稷抬眸看他,思绪便又回到江仝夫人的身上,想起妇人,他又想起了葬生金江的范氏母子。
“我不是来拿这药的。”蔺稷目光从许林处移到坐胎药上,又重回他处,“我要另一味药。”
“何药?”
蔺稷开口,许林一惊。
“我现在就要。”蔺稷看他僵着一时未动,又道,“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医署没有吧?”
“有、有!”许林不敢再问,频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