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神佛的人,何必在一个医者面前,一遍遍谈及九子神母这等玄之又玄的功效。自己分明还送了衣物、良药,大可言谢这些。
“孤赠九子神母于阿乔,安的是婆母的心。孤更相信阿乔和孩儿后来安好,实乃是医官调配之药,效果渐起;再者便是你卧榻之时将精、气、血慢慢养起之故。”隋棠捋着因方才因蒙乔抓握而微微褶皱的袖沿,笑意婉转道,“阿乔有事不妨直说。”
蒙乔撩帘看了眼窗外,话语缓缓道,“当日殿下陪婆母于白马寺上香,妾嗅得您身上熏香,便知您也是不信神佛的,果然如此。”
入伽蓝宝地,上香礼佛,当沐浴斋戒,不染尘俗气。
隋棠抬眸看蒙乔,笑了笑道,“阿乔这般说,是要同孤做个知己,还是在提醒当日白马寺孤遇刺,得您救命之恩,要孤铭记此恩?孤的侍女告诉孤,是您最先带人冲入清凉台的。”
隋棠问得直白辛辣,蒙乔回应更是赤|身裸|体,“妾带人冲入清凉台,是因为妾的郎君和手足都不喜殿下,恐殿下误蔺相,便想顺手推舟由着您被杀。是故,妾救您,乃将功补过。妾没有恩惠到殿下,殿下不欠妾。”
隋棠本只是寻常抬眸看人,这会却不知何时凝神于对面妇人身上,久未挪移目光。
半晌方道,“如此说,阿乔是来寻孤作知己的?”隋棠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慢行,容她们谈话。
“知己自当坦承。”随话语出口,蒙乔眉宇间当真少了几分英姿,由明显的真诚和隐约的愁索取代。
她挑了挑眉,面上仿佛多了几分自嘲,“都说夫妻一体,然今朝妾要与殿下说的事,便是四郎也是不知的。”
“当年蔺相父兄于长安落难,蔺相兵出凉州时,他原只有马没有兵,算的上人手的便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亲卫和暗卫,统共不过百余骑。凭他再厉害,这么点人手,能从凉州护他到长安便算不错了。何谈激战,何谈战后清奸细,震元老。是我和族兄灭族中尊长,聚了他们私养的两千人手给他,让他有了一战的资本。”
“我们几人中,彼时最年长的便是我族兄,然他年长也不过双九年岁的儿郎,都不曾及冠。一行人凭一腔热血烧着,兵马聚集汇成一柄尖刀,由蔺稷握去,竟就这么赌赢了。”
“蔺相大捷的消息传回凉州,妾是最欢愉的。”
“不仅仅是妾有了为父报仇的资本,有了实现救民于水火之理想的可能,更是因为妾可以觅得佳婿。”
“彼时兵甲交于他手之时,我们定有盟约,结两姓之好,荣辱与共,生死同在。”
“然而,待妾与手足奔赴长安之时,蔺相却说长兄为父,他会代父替他胞弟和妾主持婚仪。的确,盟约只说结两姓之好,没有具体说嫁娶人之姓名。但是,妾在那之前,只见过四郎一回,连话都没有说过,妾与族兄认定的都是蔺相,妾不信蔺相不知道。”
“但他说,他阿弟很喜欢妾,求他提亲。妾自然不从。”
“后来他又说,愿不愿随我,他不会强求人。但同样的,也没人能强求他。”
“我问他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说没有,但是也没有娶亲的念头。他没有骗我,后来长安如花美眷如过江之鲫,洛阳高门淑女闺秀无数,他莫名推了一桩又一桩上门提亲的姻缘,才逼得婆母趁他不在时,应了与你天家的姻缘,妾彼时见他大婚都未归心中还有些许得意,想着纵是天家公主也奈何不了他,却不想……”蒙乔话至此处,抬眸望向隋棠,“大约冥冥之中,蔺相是在等您吧。”
这确是隋棠不知的他的过往,只是这会从蒙乔口中闻来,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接话。
“是妾一时讲多了。”蒙乔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妾原要说的是,后来四郎待妾也很好,少年人心意十足,妾便嫁给了他。”
隋棠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四郎不知你年少最初心意,不知您曾爱慕过他兄长。他不知这事,而你此刻却让孤知,是何意义呢?”
“四郎不知而您却知,这处不过是显妾坦承,旁的无有意义。妾真正要说的是,因为妾当年未嫁给蔺相后,如今引发的事端。”
隋棠蹙眉,有些回过味来。
蒙氏当初没有成功将最出色的女郎嫁给蔺稷,共享权柄
。即便嫁的是一人之下的蔺黍,但到底不可同日而语。如今随着蔺稷势大,蒙氏一族自然想要的更多,所以献女于蔺稷。
献女的官员有很多,但传出“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这等流言的,却只有两处,乃担任军事祭酒的徐滔和殷堂。
这两人都是蒙烺妾室的族兄弟,亦是他的心腹。
话,是蒙烺传的。
而接连的造势,是蒙乔胞弟蒙辉所为。
这些,原是姜灏前段日子受隋棠所托调查清楚的,隋棠此番来姜府,便是取卷宗预备行事的。
隋棠看向蒙乔,“所以阿乔今日说这样多的话,是来向孤求情的?”
马车在这会停下,外头侍女回话,道是已经到了祭酒府。
“对。求殿下带妾见一面蔺相。”蒙乔心中藏事未曾听清兰心的话,只匆忙回应隋棠,“妾已求见他多日,但他都不肯见妾。妾不得已求见姜令君,想让他通融。但令君说,或许妾寻您更合适。”蒙乔说话间,已经扶着胎腹跪下身来。
“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 隋棠扶她坐好,喃喃念着这句话,“你当是清楚,这十个字重伤孤是小,毁了蔺相是大。”
“换言之,此局来势冲冲,针对的不是孤而是蔺相。”
“妾都明白,只恨妾养胎之际,未将他们看住,闹出这等事端,妾……”蒙乔心绪不稳遂扯动胎气,转眼面色发白,额角生汗。
隋棠拉过她的手,按揉她虎口缓减不适,“你们相扶于微末,蔺相最多处理徐滔和殷堂二人,不会再往上牵累的。”
“妾当然想过这处,但是这样久了,蔺相不处理也又不见妾。便是四郎主动论起这事,也被蔺相四两拨千斤挡回来,妾实在不安。若不牵累不追罪,他为何不肯见妾?殿下,你帮帮妾,让妾见一见他。”
“你当是了解他的,他不肯松口,便是今日孤带你进去了,你一样见不到他。” 隋棠换来她另一只手按揉穴位,闻外头兰心回话,道是徐滔和殷堂两位军事祭酒来了。
蒙乔这厢听到了,不由诧异地望向隋棠。
“近来孤出入令君处,原也为此事。”隋棠笑道,“你说,若孤这会杀了这二人,明日孤的生辰可是要变作冥诞了?”
从狐媚惑主到谋杀朝廷命官,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活生生将把柄递到对方手里。
蒙乔对上面前妇人一双如泉清亮、亮可噬人的眼睛,脑海中似想到些什么但也不曾彻底理清,只闻得公主的话语再度响起。
“事由你蒙氏起,你又有所求——”
“这等事,自不会脏了殿下的手。”蒙乔搭上侍女的手腕,从车上下来,默契立在一旁。
隋棠端坐车中,对着那两人道,“可是徐滔和殷堂?”
二人拱手称是。
隋棠道,“上前说话。”
二人从命上前。
隋棠再道,“替孤杀了他们。”
她嗓音朗朗,来人和对面祭酒府的侍卫门客自听得一清二楚,却也都僵愣在地,不曾及时回神。
回神时,乃冬日天气阴沉,飘起雪花。
随雪花一道落下的,还有两腔子脖颈鲜血。
隋棠抹掉被溅在颊畔的血珠子,向外头收刀入鞘的妇人伸出手,“阿乔上来,孤送你回府。”
第52章 他原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入冬的一场雪, 落在骤然断气的两具尸身上。尸身脖颈里涌出的鲜血还是温热的,转眼便将落在上头的雪花化开了。
尤似这日不曾下雪。
尤似这里不曾死人。
尤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只是天地间的一场幻象。
但实在太过真实。
军事祭酒府门前的侍卫确定方才那林荫道旁,枯柳树畔, 停歇的正是长公主车驾,他们听到是长公主下的令。
军事祭酒府门口的官员确定长公主下令后, 他们又清楚看见蒙将军抽来侍女腰间弯刀,寒芒闪烁间见血封喉, 要了两位祭酒的性命。
侍卫和官员齐齐奔来枯柳树下,确定的确死了两个人。而载着凶手的马车哒哒调头离去, 这会已经拐道, 徒留一个车尾。
后车檐两角各挂的一盏青铜浮屠风铎,在风雪中轻轻晃悠,发出清宁幽远的声响。朔风稍起,风铎下的串珠流苏摆动起来, 似千丝雨,万重雪, 离乱视线。
于是,他们又开始自我怀疑。
说话的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纤弱如柳,近来更是为流言所困, 都道她不敢出府见人,怎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动手的是蒙将军吗?
蒙将军女儿身,如今身怀六甲一直在府中养胎, 怎会如此不知忌讳?
雪越下越大, 尸体上的鲜血缓缓洇入雪地里, 浸染到侍卫官员的靴面上。
若非马车去而又返,从军师祭酒府行过时,风吹帘起, 现出长公主容貌,长公主挑眉浅笑地姿态实在过于挑衅他们,他们大抵还在发呆愣神,不可思议。
死去的两人,官及四百秩,领军事祭酒职,为军中参谋,率属丞相府,官职挂朝中。就算当真有罪,也该由司法处拘捕,问案定罪。
哪有让一个手无权柄的公主,于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前,私杀的?
若说这长公主心向洛阳天家,便也该呈报天子再做行事;若是她已经出嫁从夫,那么身为后宅妇道人家,也不该将手伸得这般长远……
马车已离开军事祭酒府门前的道路,同生者死尸擦肩,最后将他们遗留身后,扬长而去。
去往丞相府。
军事祭酒府门前十余官员,数十侍卫,周遭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的民众,一时间面面相觑,似要再次否定自己的所见所闻。
长公主下令杀了人,如何还敢回来现场,优哉游哉从门前过?
可是明明又都看得真真的。
所以,祭酒府的属臣望向西边州牧府邸,再望东边丞相府邸,是要去向州牧府要杀人犯,还是问丞相府要主谋者?
这般来回确认,反复商榷,竟是日落月升,月降日出,新的一日已经到来。
*
十一月十八,长公主十九岁生辰。
屋外下了一夜雪,瓦檐结起冰凌,地上白茫茫一片。
这日隋棠起得有些晚,坐在妆台前更衣理妆。
梳九天望仙髻,配花树连枝华胜,簪黄金马首山题,两侧镶以桂枝嵌珠步摇。
穿的是烧云纹三重曲裾深衣,外套赭红滚金丝纱罩,拽地裙摆绘有晚霞流云绵延至腰间上身,身前云中有插翅的朱马,回首的墨鹰。马蹄飞扬,鹰眸锐利。
她平素鲜理严妆,衣着多来清丽素雅。今日这般鲜妍重彩,蔺稷看得久了些。
“我闻你半夜翻身,临近晨起才有些睡沉了。”蔺稷从司珍手中接来玉佩,给她镶在腰间,“何不再睡会儿,养养精神!”
隋棠是有些失眠,乃为今日生辰宴上事,心中推演,自然便睡得不甚安稳。她捧起男人面庞,垂眸看他,“吵到三郎了,抱歉!”
“左右这日你不吵我,自有人吵。”蔺稷已是走了一趟前衙回来,身上还有风雪的寒意,这会才掩口侧身咳了两声。
“外头雪厚,多穿件衣裳。”蔺稷捏了捏她肩膀。
“你着凉了?” 隋棠见他因咳嗽而潮红的面色,蹙眉道。
蔺稷摇首,“晨起乍然出去,被灌了两口寒气。”
隋棠招来侍者,接了盏茶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