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不偏不倚将他赶了出去。“砰砰”两声合了门, 抽着凉气发出一点呻|吟。
约莫是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蔺稷敲门, 有些着急, “臣踢门了。”
“别踢,会伤到孤的。孤坐在门后。”隋棠带着哭腔,声音很轻, 却一下压制了蔺稷的声响和动作。
蔺稷缓缓蹲下身去,伸手抚摸殿门,在呼啸的夜风中,听到妇人在低泣。
是成长和拉扯的阵痛。
他的手搭在门面上,轻轻俯拍,一下接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抚拍落门上后,手未再离开。亦不知何时低垂的眉睫缓缓抬起,人随之起身。
隆冬腊月,夜风袭人,他连大氅都没披,忍不住退身抵拳咳了两声。
边咳边回了书房。
用了一盏滚烫的姜汤驱寒,上榻就寝。
翌日,蔺稷精神尚好,没有染上风寒,松下一口气。
“不错,脉象平和。”林群把过脉,更是将提了数日的心放回肚里,叹道,“我就想着司空举行冬狩,已经足够劳神。还走一趟南阳,严寒时节,就恐您身子吃不消。这厢不错,司空将自己照顾得不错。”
“你收收这幅样子,这才多少行军力度,旁人听去还以为我以后上不了战场呢!”蔺稷瞥了眼门边滴漏,即将辰时,是早膳的时辰了。
于是,谴退林群,回来长泽堂。
隋棠正在用膳,手中一盏用了大半的粥将将放下,接了侍女奉上的碟子,低头用一块点心,另有一碟子中布的菜肴剩得一点酱汁,侍女正在续菜。
显然,她没有打算等他共膳,满屋子的人也只当他在政事堂用了。
毕竟夫妻二人分开月余,蔺稷来而又走,不曾同榻,近身的侍女们多半觉得是小两口闹矛盾了。
却不想,这会出现在这。
一时间,侍女们多有尴尬,却更多的是惊喜。兰心赶紧请人坐下,让人添来碗筷,司膳传人将一道三鲜汤饼送来,又让膳房现烙了牛肉胡饼。
“我来。”蔺稷从侍女手中接来玉箸,给隋棠布菜,推到她案前。
是她喜欢的鱼茸汤。
“孤够了。”隋棠将剩下的粥用完,起身道,“你用吧。”
屋中气氛僵了一瞬,婢子们纷纷垂首,剩得司膳硬着头皮将新出锅的汤饼和胡饼奉上。兰心尚且幸运,因需要搀扶隋棠,当下在司膳无比羡慕的眼神中离开。然见隋棠行走路线,还是低声提醒,“殿下不去东侧间吗?”
“去妆台坐会。”隋棠话语淡淡,“给手炉添两块梅花香饼。”
兰心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跽坐在案的男人低眉用膳,汤饼热气腾腾,模糊他面目。
“今日政事堂还有事,午膳我不回来用了。”蔺稷膳毕离开长泽堂时,过来西侧间与隋棠搭话。
隋棠嗯了声,再无他话。于是蔺稷准备了一夜想与她道歉的话便尽数被堵在喉咙。
在院门口拐弯的瞬间,见妇人独坐窗前,眉目聊赖又落寞。
蔺稷碰了一鼻子灰,顿时生出两分心火。然转念一想,小姑娘到底鲜涉乱局,且这厢把她也被设在其中,一夜还是难以消化的。于是一点火气转眼散去,不忘回身唤来兰心叮嘱,给坐在窗前的人披肩衣裳。又道若是蔺禾一应有人来打扰公主,除非公主诚心愿意见之,否则都拒了,容她安静呆着。
兰心颔首领命。
已经腊月廿八,寻常政事堂除了值守的人其余都已休沐。这日来的都是掌管各处军务的官员,处理一桩要务。
蔺稷携带郑熙、薛亭突临南阳抽检,三处屯兵地,正好三人分往一处。其中新野、镇平两地皆军容仪整,严守军规。只有唐河县守军玩忽职守,这处正好是蔺稷亲临,便亲眼见得三通鼓起,莫说迎敌破阵,便是第二通鼓的持兵列阵前都不曾全部完成。
若是个别兵士如此,尚可论为个人品性。然唐河守军五千,三通鼓起全部完成的不足半数。便绝对乃将领之过。
彼时,蔺稷都懒得入主帐,只坐马上候人。足足一刻钟后,四个副将才匆匆边更衣边持器而来。而此地最高守将蒙烨更是压根不在军中,竟在十里外的“问花楼” 狎妓。许是听到了风声,待蔺稷点将去捉拿,蒙烨早已破罐子破摔,令数十亲卫逃窜离去。
蒙烨乃蒙氏旁支,父母早亡,独自长大,学了些江湖手艺。后得蒙乔施饭之恩,便跟随了她。
当初蔺稷出兵雍州时,他曾以火攻妙计,开路做先锋,一日破城门,占得雍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蔺稷曾计他常于江湖往来,性子不定,想其多历练,不愿与之快速升迁,遂只给了雍州主簿一职,没有直接授予刺史职。
直到三年后,其又立战功,加之蒙乔为其求恩典,蔺稷遂决定将他升为雍州刺史。然蒙乔道是雍州多贫瘠,正是营造开发之际,蒙烨作战可以,行修建管理类事,恐多有耽误。遂请求将他调往稍成熟些的州镇。
蔺稷考虑再三,将人调来物产富庶、人杰地灵的南阳。
至此数年过去,平素看呈上的年终计尚且不错,不想根本禁不住查检。按照唐河镇参军回话,蒙烨私出军中、赌博狎妓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只是军中多惧其手段,不敢多言。也曾于朔康三、四两年密信传来司空府,但都石沉大海。便是今岁蔺稷于邻县鹳流湖作战,也曾有兵士欲报之,却被蒙烨斩杀于长刀之下。
是故,这日商议的便是对蒙烨的抓捕和处置。
“蒙烨守军期,屡次赌博狎妓,久不归营,按军法乃死罪尔。念其有功,尚可赎刑。然逢上峰临检而领兵择逃,此与逃兵无异。罪不容诛!”开口的是蒙乔,“请司空将抓捕一事交于我部,无论活人死尸,我部定将其捉拿回来,以儆效尤。”
蒙乔没容旁人言语,自己开口说了意见,后予补充,“唐河守军中,凡此次临检不过关者,望能充于其他兵营中,加以锤炼。”
前头蒙乔对蒙烨的处置提议,诸将都无异议,然后面对未过临检兵甲的处置,一下激起了蒙氏数将的不满。
两三千人若合兵一处,还能称一声蒙家军。然若充于其他兵营中,每十人八人任意投入,便是被彻底打散了。一年半载过去,三两场仗下来,便只为“东谷军”了。
“如此甚好。”蔺稷得了满意的回复,也不多浪费时辰,“此事宜早不宜晚,便由蒙烺将军全权负责。其间细节,你可与唐河参将蒋惠沟通。他参与了第一波追击,手上有线索。”
“末将领命。”
至此,政事堂散会,蒙乔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蔺稷目光落在滴漏上,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膳时分了……
“妾回来,乃是为向司空当面道声谢。”
蔺稷抬眸看她,“我拆了这处的蒙家军,你还来道谢?”
“妾是感谢司空把捉拿蒙烨的机会留给妾,按理说,司空应当现时即追。”
“我命蒋惠追了,不是没追上嘛!”
“乱世之中,叛军之贼,要么重新自立山头,要么投靠旁人。来日见之,吾等除去便是。劳心费力地追击本也无甚意义,也就是说司空追击无果之后此番大可以不再追。但您一回来便独议此事,无非是不想让旁人杀了蒙烨,换言之是想把蒙烨留给妾处置,以给妾将功赎罪的机会。”蒙乔话至此处,乌亮的眸子黯淡几分,“毕竟当初是妾一手举荐的他,来此南阳作守军,更是妾的提议。这些年妾多有不察之过。”
“切莫这般说,他之错便是他之错。若如此归因,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呢,毕竟是我拍板的。” 蔺稷给蒙乔倒了盏茶推给她,“说一千道一万,于公论,我信任你,不想同你生嫌隙。于私论,你不开心,四弟便难过。我才打他一顿,不想让他再伤心。”
后头话落下,蒙乔面上浮起一层绯霞。
蔺稷这会见不得这个,一看到便不由想起,要何时旁人在隋棠面前论起他,她也能脸红呢?
“你回去吧,有功夫与我道歉,且去开解开解蒙烺一行。”
这日天气尚好,晌午出了日头。
蒙烺便在司空府外的日头下,等蒙乔。
“蒙家军将领犯了致命乃至会连累整个蒙家军的罪过,司空却依旧信任你我,只动蒙烨一人。”蒙乔回望司空府,“这总没有让他无条件信任的道理吧?他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花钱养着兵将,总得让他赚回些!”
话毕,也不待蒙烺是否已经想明白,蒙乔上马车离开。
未几蒙烺也挥鞭策马离去。
彼时已经日上中天,午膳时辰。
逆着凛冽寒风,阳光普照在政事堂的每一处地界,一缕透过六菱花窗洒在书房长案上。
蔺稷正在用膳,味同嚼蜡。
小姑娘余怒未消,果然没有给他送膳。他夹起一箸菜苔,又丢开筷子。然转念一想,不送膳也对,是他自个说今日要在政事堂用膳的。她可不就不送了吗?这样一想,他又重新展颜,端碗拾箸。
之后午歇。
政事堂近来不再议事,他合该回长泽堂歇息去。他略缓了一会,将昨夜道歉
的腹稿重新理来。然未至过半,想起昨晚郑熙的话,总觉哪里不对。
郑熙说,白嘴莺哥是死于中毒。
长泽堂中,暗卫营的人不动手,除了隋棠自己便没人能碰及她的东西。
且白嘴莺哥养在她妆台旁,便只有可能是她自己动手的。
那她毒死莺哥作甚?又用何物毒死莺哥?
她能触及的毒药只有太后送来的丹朱。
可是丹朱是毒药,她清楚的很,为何要试呢?
蔺稷转着空茶盏沉思。
片刻,豁然开朗。
她试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她试,便意味着存在怀疑要验证。
验证解药是否是真的,验证亲族同她说的话是否是真的……昨晚,她那样隐忍的哭泣,一夜都不曾消散的怒意,今日晌午凭窗露出的落寞,不是针对他,是针对她的亲族。
——她被骗,被利用如棋子。
蔺稷推门往长泽堂去。
屋内起身时,有过一瞬天子将人推入他怀的欢喜;在出门后的长廊中,却已被心疼和愧意取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个人。
如今,是否觉得又剩一个人!
“司空大人!”从政事堂书房后门出来,才走过小径迎面便遇上了兰心。
“何事?”
“婢子是奉公主之命来找您的。”兰心有些惶恐,眼睑垂得极低,“殿下说,这几日,她都不想见您,让您莫去扰她。”
蔺稷眺望长泽堂露出的一角飞檐,冬日的阳光落在上头,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问来这么一句话。
“比平时略少些,但也尚可。”
“这会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侧间。”兰心摇首,“她不让婢子们侍奉,只说要一人静静。”
“这半日,她一直一个人坐着?”
“也不是,董大夫过来陪了她一会,但时辰比平时短了许多,就小半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罢了,都依她,你们好生照顾便是。”蔺稷挥手谴退侍女,兀自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日影偏转方回去书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妇人身影。
妇人独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过去,她暂且搁下。来日路该怎么走,她也不着急思考。当务之急,她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