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课,隋棠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遂让承明提前半个时辰结束,回来长泽堂传人备膳,然后着人送去了政事堂。
“司空大人对饭菜满意吗?”隋棠问司膳。
“司空大人说一般。”司膳怯怯,“他说殿下亲往方算好的。”
第27章 隋棠第一次对胞弟失望。……
一鼎萝卜焖羊肉, 一盘兰香酒烹打霜菜苔,一份云梦泽的香粳米饭,一碟五香酱, 另有一盏补气血调脾胃的酥油,在巳时六刻由长泽堂的掌事准时送到了政事堂西厢房的膳堂内。
因郑熙突然求见, 蔺稷遂让侍者将膳食挪去了书房偏阁,与其共用。
“大冷的天, 先吃再回话。”蔺稷着人添碗筷,又从总膳拨来饮食, 将那鼎焖羊肉推给郑熙。
郑熙身为暗卫首领, 一贯讷于言而敏于行,得蔺稷发话遂专心用膳。
不多时,用膳毕,蔺稷挑眉问, “如何?”
“很好。”郑熙见他目光落在那鼎焖羊肉上,补了一句, “属下这是占了长公主的光。”
蔺稷净手漱口,“搜集情报搜到我头上来了。”
“这处无需属下搜集,政事堂皆知。政事堂的同僚知道了, 他们的家眷便也能耳闻,如此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难得你话多。”蔺稷揉过心口,看了眼那盏酥油, 也推给了郑熙。
“属下只是意外, 长公主今日都入宫了, 还能给司空送膳,实乃属下之荣幸。”郑熙索性多补了一句,接来酥油用下。
蔺稷拭手毕丢下巾怕, 起身回来书房与他论正事。
是关于太极宫中插入的暗探一事。
当初天子趁着卫泰和蔺稷在鹳流湖交战,出动人手从冀州漳河迎回隋棠,自以何昱训练的死士为主,然护卫禁中的虎贲军也抽走部分襄助。后来有不少虎贲军死在往来截杀途中,瞧着是护公主而死,实际是天子趁机清除了一波蔺稷插在他身边的暗子。
而上月里自蔺稷除掉了内史和大司农、扶植自己的人手上去后,隋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击,道是禁中虎贲军内亦有内史和大司农的人,便又除去一批。
是故,自入洛阳至今五年里,蔺稷在太极宫布下的一张网,还未彻底织好,便已遭损害。
原本这部分事宜已经在试着分挪给蔺黍,然白马寺一事后,蔺稷觉得他定性不够,接手如此细致事尚不稳妥,加之眼下又有伤在身,遂召回郑熙重掌此事。
“属下已经统计过了,太极宫内,北宫太后处的暗子仍旧是完整的,南宫陛下处少府座下十六令的暗子也都尚在,但是可以在禁中出入的暗子已经没有了。只不过陛下处,大抵不能确认,所以言行依旧小心谨慎。”郑熙顿了顿继续道,“故而现存的暗子里,刺探基本情报、提前知晓一些类似宫人受罚,主子生怒等浮于面上的事仍旧没有问题。但若类似屋中闲话,话中窥玄机,便有些难了。”
蔺稷素指敲搭书案, “就是说,时效性依旧,但是精确性受损了?”
“是的。”郑熙回道,“这处统计出来后,属下已经着手从大本营中调取人手,只是如何入宫,还需司空安排合适的档口。”
“大本营人数紧张吗?”
这话落下,郑熙微微垂首。暗子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从来在精不在多,便是从来嫌少不够用。
“不必调防了!”蔺稷本意也不在这处,他清楚宫中现成的主子只有陛下和太后,剩得几位太妃和天子嫔妃在外控制母家便可,“本次召你过来,是要给你另外一桩任务,附耳过来!”
郑熙从命上前,闻后颔首,“那以何物为令?”
蔺稷起身至书架前,拿来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绣囊,绣囊下是一张图纸。图纸展开观之,乃一枚玉牌图,正面刻一个“棠”,反面是一簇甘棠花,周身则绘以东谷军旗徽图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你择好人选,将此图给他观之令其牢记后毁去,以后见此令牌者如见我。”
“属下领命。”
蔺稷挥手示意他退下,然郑熙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
郑熙顿了顿道,“司空,您让殿下送膳……”
“有话直说。”
“今日膳食开盖后,入口前不曾验毒。”郑熙索性直言道,“司空,殿下姓隋,乃陛下胞姐。昨日好不代表今日好,今日无毒不代表来日无毒。”
蔺稷跽坐案前,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会,“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有长进。”
郑熙默声站着。
“去吧,专心做好分内事。
郑熙抬眸看蔺稷,见他神姿如初,眉目锐利,遂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蔺稷看门边滴漏,长公主午膳前入宫,自然是要在宫中用膳的。宫中规矩多,这个时辰大抵才将将用完……
*
如他所料,太极宫北宫章台殿中,母子三人这会正好用完,闻黄门来报,道是太尉何珣欲要面圣,正候于勤政殿。
“阿弟赶紧去吧,我陪母后说说话。”
隋棠此番回宫主要便是给何太后报平安,顺带让天子解惑白马寺一事。只是数日过去,白马寺之事她基本已经确定,天子的解惑便也没有那样重要。而天子或是有事交代,这会章台殿午膳之际,殿中除了各自贴身的女仆,并无旁人,便是说话良机。然天子闲话家常,不曾说旁事,隋棠便也不打算多问。何论何珣求见,许是想起承明阴雨天臂膀痛楚,隋棠有些感情用事,心中对何珣多有反感,不欲见他。遂这厢最先开口,想要赖在何太后这。
不想隋霖开口道,“阿姊与朕同往,舅父也想见见阿姊。”
“见我?”隋棠不免诧异,挽着何太后臂膀撒娇,“那传太尉过来不就行了吗?儿臣这厢回来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和母后好好说说话呢!”
“阿姊,舅父要见你。”不待太后开口,隋霖的声音率先落下来,嗓音里带着两分不耐。
隋棠自然听得出这口气,攀在太后臂膀上的手微顿,冲何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等等,母后也许久不曾见你们舅父了,正好去瞧瞧他!”何太后拍了拍隋棠手背,“你和母后共辇。”
如此一行人移驾南宫勤政殿。
何珣在殿前行礼问安时,见到何太后,有些惊讶,“太后怎么也来了?”
“孤不能来吗?”何太后俨然换了一副姿态,笑意明艳却不达眼底,话语柔柔却似夹着瓦砾碎片,“难得孤的儿子、女儿、兄长都在这,孤当然要来了。”
四人入的是勤政殿的东暖阁,茶水上来后,中贵人唐珏领人退下。初冬严寒,屋中烧着地龙,关闭门牖成了自然事。
隋霖虽还不确定禁中蔺稷的人到底去了几成,但这会说话显然要方便自在些了。 故而这会面色便也不似平素端着的那般柔和端方,一双凤眼中毫不掩饰的露出两分不豫。
太后见之未有反应,只是拣了案上蜜桔,剥开递给隋棠。隋棠瞧不见隋霖面目,笑盈盈接来用下。
南丰的蜜桔,汁水充足,九甜一分酸,在被地龙烤得干燥的屋内,用之最适宜。隋棠好零嘴,用得更是欢愉。
“老臣见了殿下三四回,像今日这般亲近的,还是在大婚前夕。”何珣目光从隋霖处移向隋棠,“这大婚三个多月,殿下瞧着丰盈了不少。”
隋棠闻言,嚼橘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眉望向声音的来处,也没急着开口,只慢慢将口中橘子咽下。然后侧身把掌心最后一瓣喂给何太后,后向她伸手,要求母亲给自己拭一拭手。
何太后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将她每根本就干净无瑕的指头都擦了两遍,最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声道,“好了。”
隋棠颔首,转过身子端坐。
她本与太后同坐席案,隋霖在正座,何珣在她对面。
殿中静了片刻,无人说话。终于,隋霖合了合眼开口道,“阿姊,方才舅父和您说话呢。”
“舅父是在与孤说话吗?”隋棠讶异道,“孤的不是,起初与母后品蜜桔,不曾细闻舅父话语。就听得后面一句什么丰盈许多,以为舅父论的是旁人。”
隋棠顿了顿,温声道,“孤自嫁入司空府,齿中含毒饮食不敢多入,足饿了七八日。之后被蔺稷阴差阳错取出,为防脾胃忽饥忽饱生出疾病,便也不敢多食。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饮食,上月里又遭遇刺,太医署都知我在榻缠绵数日,所入流食尔,这样病愈不过五六日,也从容色从鬼变作了人,府中人人道我瘦了一圈,方才午膳阿弟母后也如是说。所以——”
隋棠笑盈盈望向对面处,挑了挑眉道,“舅父说丰盈,孤哪里敢想说的竟是自个。这才半日不答话,还望舅父见谅!”
一席话,让三朝元老的何珣面色变了几次。
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前,自己儿子带人从漳河迎回的落魄如乞丐的女郎,这会竟然已经敢对他拿乔。
然毕竟是在太极宫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顶了个公主名号,他只好压下气道,“是老臣眼拙,该长公主见谅。实乃彼时,殿下实在过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紧!”
分明是见她同母后说笑饮食欢愉,欲讽她心宽体胖,借此训导拿捏她。若是与她好好说,她自然以晚生之态敬他尊长之辈。如今这幅姿态,隋棠心中冷哼,念着母亲手足尚在,遂笑笑过去,顺手又摸来一个蜜桔,捏着手中把玩。
隋霖见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也知转眼宫门下钥,时辰宝贵,只将剥好的蜜桔奉给母亲,开口道,“舅父,孤闻陛说,您有事与孤说,此处都是骨肉至亲,但说无妨。”
经前头一遭,何珣也不再摆姿态,正色道,“殿下白马寺遇刺,凶手可说了些什么?”
这原也是隋霖想问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见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欢畅,根本没有对蔺稷产生愤恨之意。
如此,摆明他们的计划失败,白白浪费梅节一枚好棋不说,隋霖最担心的还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蔺稷动情的同时自己也动了情。
“白马寺行刺的老妇与孤说,蔺稷杀了她儿孙,杀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静道。
何珣和隋霖相视看过。
“阿姊,你不愤恨吗?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红热,半晌呼出一口气,“阿弟,今日我们在此说话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将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吗?”
隋霖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证禁中已经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陛下清除的人中确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确定是否也存在无辜,对吗?”隋棠问道。
“阿姊,这是没办法的事,朕也不想滥杀无辜。但是——”隋霖亦叹,“朕宁可错杀。”
“所以阿弟,有区别吗?”隋棠勉励压制起伏的心绪。
“阿姊这话何意?”隋霖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蔺稷所为并无差别。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所以我不觉你们谁有错。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这个时候开口,截断隋棠话语,厉声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说陛下和那蔺贼无甚差别,陛下是君,蔺贼是臣,君臣有别,乃天差地别!”
“于百姓而言,就是无甚差别。”隋棠也拂袖起身,扬声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断人生死之辈,百姓伏地如蝼蚁,如草芥,仰头观之尔等,无有差别。”
“所以,阿姊到底想说什么?”隋霖缓下语气,“是想说,让朕将这江山拱手让给蔺稷吗?”
“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与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与他将窗户纸挑明了,你们君臣间也将嫌隙说开。阿姊可以试着去说服他,让他保证无不臣之心,一生为百姓谋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吗?”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让朕相信他甘心称臣,除非他交出兵权,交出全部东谷军。这样,大抵朕能安心几分。”
“他手中无兵甲,要如何征战沙场?退一步说,眼下他将兵权交给你了,你、”隋棠顿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还不如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兵甲让他握着,如此平定四方。你们这样来回争斗,要死多少无辜!”
“阿姊,朕还是那句话,坦诚相见可以,你让他交出兵权,朕便保证一生不动他。”
隋棠长吸了口气,慢慢来到隋霖身边,“阿弟,或许很多地方阿姊想的还是简单了,想法也过于天真不够成熟。但有一处,阿姊不觉自己有错。”
“何处?”
“便是,眼下兵权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台曲宴,他是拿了我们宫中的书,可是书藏在宫中不见天日。拿去青台,见了天日,也惠了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来七个月,和你相处四个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杀人;然后我又与蔺稷处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饮食,如何欢愉,如何读书……你说的他种种不好,阿姊并没有感觉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话语。
“混账——”何珣亦起高声。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你所行种种,到底是为权,还是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