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男孩和女孩的性子不同,苒姐儿格外安静,不大爱哭,总是吃了睡睡了吃,特别令裴芸省心。
谌儿幼时便常是随她一道睡的,苒姐儿裴芸也想尽量自个儿带,让乳娘喂了乳,就抱到她身侧同她一起睡。
只一点难受得紧,便是她要退乳,而今胸口胀疼,尤是到了夜里,更为明显。
可想要退乳,都得熬过这段日子,生完谨儿和谌儿后亦是如此,她只能忍着。
但哪是那么好忍的,睡到半截她就被一阵阵的胀痛闹醒,抬眸看了眼睡得正香的苒姐儿,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正准备去浴间看看可有热水,好在胸口敷一敷,就听得角落里传来极低的一声“去哪儿”。
裴芸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见太子自小榻上坐起身。
她不知太子是何时来的,看样子,应是睡在了这里。
还不待她问询,就听太子又道:“可是要喝水?”
“确是要热水,只……”裴芸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嗫嚅半晌,垂眸声若蚊呐,“胸口有些疼。”
李长晔一下便懂了,他就知夜深了,她轻易不好意思唤人,才会睡在此处。她身子还未恢复,不宜随意走动。
他扯起手边的衾被裹在裴芸身上,让她在小榻上坐下,道了句“等着”,提步往外殿而去。
裴芸听见隔扇门开阖的声响,不多时,有宫人提了水进来,尚且冒着热气。
李长晔用木瓢舀了两勺至铜盆里,搅了巾帕坐在裴芸身侧,作势就要将大掌伸入她的小衣底下,让裴芸给拦住了。
“臣妾自己来。”总觉得让他做这事,怪怪的。
“再等,帕子都要凉了。”李长晔不由分说,将温热的巾帕覆在上头,甚至还打着圈轻轻按摩起来,很快,随着部分乳水渗出,裴芸就觉好受了许多,一时忍不住自唇间发出一声嘤咛。
她不由赧赧地向太子看去,便见太子眸光灼灼,但也只轻笑了一下,便绞了帕子,继续替她热敷另一侧。
“这手法,殿下是从哪儿学的?”裴芸问道。
“先前听郑太医嘱咐书墨,孤觉或有用到的时候,便记下了。”
按摩热敷完另一侧,他替她拉下小衣,将巾帕丢进铜盆前,忽而稍稍将帕子凑近鼻尖,淡声道了句“好香”。
裴芸登时耳根发烫,能有什么香,自是她的乳香。
李长晔抬眸见裴芸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笑了笑,不再逗她,他虽有欲,但不至于如此禽兽,她尚且在坐月子,几个月内都不可同房。
“陪孤睡一会儿。”
他揽着她在小榻上躺下,用衾被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旋即问道:“今日和赵氏谈的如何?”
裴芸往他温暖的怀里拱了拱,“赵氏已决定上公堂,揭发柳奚罪行。”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男人,“殿下,就没有法子既让柳奚得到严惩,又让赵氏冤屈能伸吗?这般律法不是想让天下女子知难而退,往后只能忍气吞声吗?”
裴芸从前是断断不敢同太子谈论这些事的,而今却是毫无顾忌,与其她一人苦恼,不若问问他的意思。
李长晔思忖片刻,“若非赵氏主动去告呢?”
裴芸秀眉微蹙,少顷,一双杏眸亮了起来,“臣妾明白了。”
李长晔便知她一点就通,为让她更安心,他又道:“你曾怀疑,柳家是导致你梦中坠湖的元凶,可若再细想,单单柳奚这一桩丑事,他们至于大费周章置你于死地吗?”
的确如此,裴芸朱唇微抿,陈氏赵氏之事传出去,也就让柳家坏了名声,可若他们谋害太子妃之事被察觉,面临的后果远比之严重的多,他们宁可铤而走险,是不是说明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柳家也许只知陈氏留下了不利于他们之物,或并不晓得那究竟是何物。
“殿下的意思是……”
李长晔抚摸着她单薄的背脊,“赵氏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还有孤站在你背后。”
裴芸听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仿佛能安定人心,她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李长晔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在昏暗的烛光中,眸色骤然沉寒下来。
若事情是他猜测的那般,便是灭了整个柳家,他也绝不会让她出一丝意外。
半月后。
街头巷尾忽而开始流传一封信笺,信笺为一陈氏妇人所书,其上控诉其夫君恶行,字字泣血,令人悲愤。
更有人在坊间为不识字的百姓朗读此信,事态逐渐扩散,信上直指京城柳家,柳家一时受千夫所指。
而陈氏娘家得知此事,悲痛交加,陈氏父兄携此信上奏庆贞帝,意图为女儿讨回公道。
庆贞帝震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因此信传得突然,陈氏又死去多年,大理寺无从下手,只能转而提审身处狱中的赵氏以问询,又传召柳家三郎柳奚前往大理寺受审。
柳眉儿在此信传播之初,就急匆匆回了柳家,见着弟弟柳奚的一刻,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柳奚难以置信地看向打小疼爱自己的姐姐,“阿姐,你打我,你为了那个该死的贱人打我!”
因右手太过使劲,柳眉儿的手又痛又麻,不住地在颤,听着弟弟如此称呼故去的陈氏,她只觉分外失望。
“你真如信中所言,做了那事,是不是?”她质问道。
柳奚定定看了柳眉儿片刻,忽而不屑地笑了一声,“是又如何,我看得上陈氏是她的福气,不过借她的肚子生个孩子,谁知她这么不争气,连生了两胎都是没用的赔钱货。我也未亏着她,好吃好喝地待着,还有两个男人轮流伺候她,她怎就如此想不开,偏生要服毒自尽……”
柳眉儿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自小听话懂事的弟弟口中说出来的。
不,这不是她的弟弟,更像是来自炼狱的恶鬼。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若真的……看大夫便是,就算没有孩子,自族中过继一个也成,为何要如此折磨一个女子,她是你的妻子啊……”
“阿姐难道不知,妻子如衣裳,随意便可丢弃。”柳奚目眦欲裂,“且阿姐,难不成让外头人都知道,你阿弟我无法孕育子嗣吗?”
“就为了不让别人知晓?”柳眉儿冷笑一声,“那可好了,而今全京城都知道了,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我咎由自取。”柳奚的脸逐渐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道,“我早该处置了赵氏,而非任由她,给太子妃通风报信。”
“太子妃?”柳眉儿蹙眉,不想此事还涉及裴芸,“此事与太子妃何干?”
“阿姐愚蠢,赵氏是太子带走的,但太子与赵氏并无交集,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手相帮,恐背后真正相助的是太子妃……”
疑心赵氏发现真相后,柳奚便派了婆子日夜监视赵氏,她给自己表兄的书信也被他给截了,赵氏当并无机会向外头传信,除了诚王府那一次,赵氏逃出了婆子的视线,待婆子再找到她时,她恰与太子妃在一块儿。
柳奚忽而拽住了柳眉儿的手臂,肃色道:“阿姐,你得帮我!”
“你在胡说什么。”柳眉儿甩开他,“你做了如此下作之事,如今满京城皆知,恐怕稍一调查就可知真相,你让我如何昧着良心帮你!”
“并非帮我,而是帮柳家!陈氏是自尽,我并未伤她性命,且依照大昭律法,夫殴妻,减凡人二等,我顶多受杖刑或入狱几年,死不了。”柳奚死死盯着柳眉儿的眼睛,“阿姐,我不知陈氏的遗书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但她既然在死前私留了物件,恐还有一样东西,也被她藏了起来……”
“什么物件?”柳眉儿隐隐猜到什么,面色苍白了几分。
“一封书信!一封足以令柳家覆灭的书信。”柳奚道,“陈氏死后,我便发现此信消失不见,而今想来,恐是被陈氏藏了起来。兴许还未被发现,不然柳家不可能还如此风平浪静。阿姐,你不能坐视不管,此事一旦暴露,父亲母亲,柳家阖府上下都要受到牵连……”
柳眉儿煞白了脸色,已然不敢问那究竟是何物,她惊惧地看向柳奚,“你……想做什么?”
柳奚笑了一下,“我猜测此物如今不是在赵氏,便是在太子妃手中,赵氏在狱中,若有此证据,恐早拿出来了,她很可能无意间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却还未发觉……阿弟我想着,与其心存侥幸,坐以待毙,不如……”
柳眉儿睁大双眸,眼见柳奚神色自如地笑着,抬手做刃,在脖颈上狠狠划过。
第84章 她头一次为会失去这个男人而感到害怕
这意思是……
柳眉儿确实长久以来看裴芸不惯,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想置她于死地,她反拽住柳奚,用恳求的语气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奚儿,莫要一错再错。”
柳奚丝毫不为之动摇,“有猜测便有可能,我不能任由这个可能存在。阿姐,若只我一人之过,以柳家在大昭的根基,仍难以被撼动,可若那书信被发现,柳家便彻底完了。”
柳眉儿隐隐听出他话中意思,小心翼翼道:“你说的那书信,难道并非只与你一人有关吗?”
柳奚闻言轻笑了一声,眼神里满是对柳眉儿的嘲讽,“阿姐,柳家自诩簪缨世家,书香门第,难道你以为真是如此吗?若没有些手段,柳家如何能几十年身为京城三大世家而不倒,阿姐你,太天真了,父亲,叔父,祖父,柳家哪个男人是真正干净的……”
柳眉儿若失了魂儿一般。
不是,不是如此,她自小以柳家为骄傲,柳家多出文臣,且个个出类拔萃,她祖父身居内阁,执政为民,更是被天下百姓所敬仰,绝非他口中那般。
“阿姐,你想想,你如今能在裕王面前如此嚣张,全靠着柳家在背后作为支撑,若柳家倒了,裕王会待你如何。”柳奚凑近柳眉儿,在她耳畔道,“阿姐可得仔细想清楚啊……”
一盏茶后,柳眉儿虚浮着步子走出柳奚的院落,便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牵着手,唤着“姑母”迎面而来,正是她两个小侄女。
而今看着这两人,柳眉儿心绪复杂,她从前对她们极好,是因为她们是她唯一弟弟的亲骨肉。然却不知她们根本不是。
“姑母,玉儿饿了。”年岁长一些的小姑娘摸了摸肚子,“不知为何,她们今日不给玉儿和妹妹吃食,玉儿去了灶房,那些人也不理睬玉儿。”
如何会理睬,府内的下人知晓这两个孩子的身世,知她们只是野种,哪里还会奉她们为主子。
她们再在府上待下去,恐是没了活路,柳眉儿自个儿也是有孩子的人,到底不忍心,她弟弟害死了陈氏,不能让他连带陈氏的两个孩子都一道害了。
她蹲下来,“玉儿,湘儿,同姑母去裕王府寻表兄表姐们玩,可好?”
姐妹俩对看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两日后,陈氏案开审。
赵氏亦被传唤上堂,哭诉其与柳奚婚后,有和陈氏一样的遭遇,她不堪忍受,这才不得不给柳奚下毒以求解脱。
在底下受审的,还有柳奚,柳奚一开始打死不认,可架不住大理寺早已寻得了大批人证。
先是城南医馆的大夫证实,六七年前,是他给柳奚诊脉探的病,也曾为他治理过不能人道的病症,但始终没有好转,柳奚曾威胁过他,绝不能对外透露此秘密。
如此便证明柳奚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亲生,他在婚前就知自己无法行夫妻之事,可在妻子有孕后却丝毫不疑,其中定有猫腻。
之后被押上公堂的是那两个在柳奚授意下,玷污陈氏和赵氏的男子,那两人虽也姓柳,可却是分家之人,整日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欠了无数赌债,常被债主讨债上门,柳奚便以此拿捏他们,乖乖听从他的吩咐。
惊堂木一拍,两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没两句便尽数招了,关于他们是如此在柳奚的授意之下,钻入被迷晕的陈氏及赵氏的床榻。
最后,大理寺以相关刑法将这两个族中男子判以绞刑。
但因律法中并无相关丈夫指使旁人奸污妻子的条例,因而柳奚最后只能以殴打妻子罪论,被杖一百,革去官职。
听闻柳奚被扛回去后,又被柳家老太爷以肃正门风为名,用家法痛打了一顿,半死不活地赶出柳府,最后被赶来的柳家大夫人心疼地送去了京中一处别院养伤。
柳家老爷还亲自登陈家门,自认教导无方,甚至于给陈家人当场下跪,赔偿金银无数。
陈氏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肯休,但末了,还是被陈氏的父亲命人带下去,陈父收下钱银,摇头说着人死如灯灭,此事是柳奚一人所为,与柳家其他人无关,就此作罢。
而赵氏仍以杀夫未遂的罪名判徒五年。
可分明她只是被逼无奈。
裴芸乍一听得这个结果,只觉分外荒唐,这个惩罚竟比一些丈夫打伤妻子来得更重。
她明白赵氏缘何被判以此刑,因那些男人,那些朝中的权臣们,害怕若就此轻易放过赵氏,他们的妻子有朝一日,也会做出类似之举。
他们需保证自己在家中,绝对独一无二,不可轻犯的地位。
裴芸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她似乎努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可真的为这两个女子讨回公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