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子放在心尖尖上。
沈宁朝行到裴芸跟前福了福,“静和公主送了百家衣,倒也巧,臣女送的是一幅百子图。此是臣女亲手所绘,只是臣女学画不久,画技未免拙劣……”
她说着,取出怀中长匣里的画卷,令身侧婢子展开,一幅活灵活现的百子图展现在众人眼前。
相比于其他宾客看到这副画作后的惊叹,裴芸则显得淡然许多,因着一模一样的场景曾在前世发生过。
她甚至清楚之后的走向。
亦清楚,有人要借此寻她麻烦了。
果然,很快,便听人群中响起夸赞之声,“六姑娘自谦了,这般妙笔,何谈拙劣,甚至一笔一划之间还有几分二姑娘的风韵。”
前世,裴芸不曾看清是谁说的这话,但这一世特别留意,她才发现原是与沈家结了姻亲的安南侯夫人张氏。
倒也难怪。
张氏当初把女儿嫁给沈家三公子,便是想着沈二姑娘会入主东宫,以便将来攀附。不想如意算盘落了空,就莫名其妙将这份怨气加诸在了裴芸身上。
前世力主沈宁朝取代她位置的人中便有她一个。
骤然提起沈二姑娘,众人面面相觑,此时聪明的就该噤声不再言,可偏不是所有人都会顾及裴芸的颜面。
譬如裕王妃柳眉儿,便不是省事的主,哪会放过这个让裴芸难堪的机会,笑着接了安南侯夫人的话。
“二姑娘还在世时,尤擅丹青,一幅画作千金难求,想必假以时日,六姑娘的画技定能媲美二姑娘。”
一般无二的话再听一遍,裴芸心下平静无波,再来一回,她分明身在局中,却莫名有了种置身事外的看戏感。
她端庄地笑着,丝毫不为所动。
毕竟这些个算什么,接下来才是上辈子险些让她当场翻了脸的重头戏。
李姝蕊见众人看裴芸的眼神逐渐微妙起来,不免心下畅快,她尤觉不够,脱口而出道:“沈二姐姐确实画得好,怪不得三哥至今将沈二姐姐的画视若珍宝,挂在自己的书房里呢。”
此言一出,整个厅内噤若寒蝉。
裴芸猜都不必猜,就知四下宾客看她的眼神会是什么样。
她清楚,当初得知她被封太子妃后,京中不知多少人觉她不配,不过是因着父亲用命换取的军功才走了这狗屎运。
她们将她与故去的沈二姑娘比较,还喜有意无意提醒她,太子心下有人,娶她不过是因着那道推脱不得的圣旨。
珍妃一把将李姝蕊拽到身侧,狠狠瞪了她一眼。
似是为了弥补女儿的过失,珍妃着急地欲说些什么圆场,却见得那厢的裴芸大大方方地抬首看来,婉转悠扬的嗓音响起。
“大皇妹说的极是,殿下书房里挂着的那画我也曾见过,画得确实是惟妙惟肖,甚至是出神入化,连我这般粗浅不懂画之人,都不由得看愣了神。”
说罢,她转而示意身侧的书墨接了那幅百子图,莞尔笑道:“六姑娘学画不久便能画出这般佳作,实是天赋异禀,那我便替我家小儿多谢六姑娘了。”
众人不禁面露诧异,似是没想到裴芸会这般回应。
不但面上无丝毫尴尬,还坦坦荡荡,举手投足尽显大气,和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可分明在她们的印象里,这位太子妃似乎一直很忌讳提及那位沈二姑娘,从前遇着这般子事,要么沉默不言,要么强笑着地以旁的话题略过。
她们不知的是,前世的裴芸也确实这么做了,可如今看着人群中那些原想看她笑话的人此时一副吃了憋的模样,却不觉好笑。
她这人愚笨,前世亦是花了许多年才明白。
想令旁人闭嘴,躲避并非解决的法子,最好的法子便是迎面而上,让他们无话可说。
而面对沈二姑娘这个话题,当她表现得毫不在意甚至能侃侃而谈时,就不再能成为可被他们攻讦的弱点。
花厅一角,坐在圈椅上的淑妃与高贵妃相视一笑,似都欣赏于裴芸的这番应对。
见厅内气氛有些低沉,淑妃笑道:“怎的不见太子,可是在前殿与男客们一道?”
此言一出,裴芸用余光稍一打量,果见柳眉儿在听到这话后一下提起了神。
她晓得淑妃娘娘没有恶意,想是真的不知内情,说这话也是为了帮她,揭过刚才那个不愉快的话题。
却不想歪打正着,偏生中了一些人下怀,宾客中定是有人晓得太子至今还未回京的。
那些人沉默着,内心却是在暗暗地笑,在等看裴芸如何狼狈地应答。
裴芸倒是淡然,因她晓得太子晚些时候便会回来,然正欲启唇,却见一宫婢疾步入内,禀道。
“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而今正带着陛下的圣旨朝这厢来呢。”
第9章
回来了?
裴芸有些诧异。
她记得前世,那人分明是在午后才回的东宫,怎的这回竟提前了近两个时辰。
听得“圣旨”二字,坐在厅中的众人忙起身去迎,行至院中,果见太子带着太监总管方徙阔步而来。
裴芸跟在后头,眼瞧着太子在高贵妃跟前止了步,同几位娘娘一一施礼,不由得悄然打量起她这近三月未见的夫君来。
寻常的墨蓝长衫裹出挺拔修长的身姿,然面容却显憔悴,唇周一圈淡淡的青黑胡茬,眼底亦有些发青,虽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清雅矜贵,但多少显得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匆忙赶回来的。
上一世他是否也是这副未来得及拾掇的模样,裴芸不知晓,因得他回东宫时,她在旁处忙碌,是回了这花厅后才晓得太子来过了,已去了寝殿更衣。
正当她思忖之际,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倏然掠过前头几人,直直朝她看来。
双目相接的一刻,裴芸神色自若,只平静地福了福身,然再度看去,却见男人仍默默凝视着自己,眸光幽沉,他淡淡颔首以对,却久久未将视线挪开。
久到裴芸总觉得他似有话想对她说。
生出这个想法的裴芸不由得在心中哂笑一声。
能说什么,左右不过又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
“太子是刚从朝云殿回来的?”
听到高贵妃问询,李长晔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是,孤已和二哥一道向父皇回禀了覃县堤坝落成一事,顺道将父皇给孩子赐名的圣旨带了来。”
他说罢,侧首看向身后的方徙。
方徙会意,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接旨吧。”
裴芸闻言快步上前,行至太子身侧。
见圣旨如见陛下,院子里的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方徙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内容。
圣旨先是道了陛下亲为小皇孙挑选的名字,旋即又大赞了太子在堤坝落成一事上所行的功绩。
谌儿的名字自然未变,不同的是,这一回,百晬宴的赏赐是和因太子差事办得好而降下的赏赐一块儿送来的。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红漆檀木箱被宫人们抬进来,琳琅满目的赏赐堆了大半个院子,看得宾客们瞠目结舌。
然裴芸却沉默了。
她仍记得,前世百晬宴这两份赏赐是分开送来的,当时,她也估摸不准太子会不会回来,看着宾客们纷纷投来的异样眼神,也曾烦躁和惴惴不安,可即便如此,也唯有拼命维持着端庄体面的笑。
虽得午后随着太子回宫,这些闲言碎语也随之消散,但那时的感受裴芸却仍清楚地记得。
方徙恭敬地将圣旨予了太子,又笑着道了几句恭贺祝福的话,裴芸顺势有礼地出声留他用饭。
方徙自是拒了,说还要去殿前回禀,裴芸便吩咐书墨送他出去,顺道暗中塞些喜钱。
书墨应下。
方徙前脚刚走,一个娇俏的身影便自人群中闪出,亲昵地挽住了太子的手臂。
“三哥,你此番去覃县,可曾带了礼物于我?”
李长晔看了眼这个向来活泼的妹妹,低低“嗯”了一声,“你和棠儿都有,今日宴罢,便会送去你们宫中。”
骤然听得自己的名字,隐在人群里的李姝棠抬首,轻轻抿唇,似有欢喜。
然李姝蕊却是蹙起了眉,不满道:“我不,我现在就要看,自得从中挑一挑,万一三哥送去的我不喜欢可如何是好,还有朝朝的,三哥当也替她备了一份吧。”
她言罢,站在不远处的沈宁朝上前,冲李长晔福了福身,有些赧赧地唤了声“太子表兄”。
李长晔颔首应了。
他素来对几个妹妹不错,就算是沈宁朝这个表妹也一视同仁,似是觉得李姝蕊这个要求也算不上太过分,便冲一旁的常禄投去个眼神。
刚巧,因着李长晔回宫后马不停蹄地去见了皇帝,后又匆匆带着赏赐回了东宫,故而那些带回来的行李物件常禄还来不及吩咐人收拾,尽数混在院中这一堆赏赐里呢。
常禄便命人将其中几个箱子抬到李姝蕊跟前。
李姝蕊当即欢欢喜喜,拉着沈宁朝挑选起来。
这厢兴高采烈地挑着,裴芸却想起什么,骤然转头看去,她才一动,身侧的男人亦随着她的视线往人群中望,紧接着道:“棠儿,你也一道儿来挑挑。”
被兄长点到的李姝棠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但又迟疑着,看了眼母亲,方才慢吞吞上前。
李姝蕊自是没有顾忌妹妹,尽数挑着自己喜欢的织锦让宫人拿到一旁,倒是沈宁朝,恭敬地为李姝棠让了位置,只李姝棠向来在她这姐姐面前束手束脚,便也只拣着李姝蕊不要的。
幸得常禄买的都是适合女儿家的娇嫩颜色,悉数都算得上好看。
这织锦照例是每人四批,然李姝蕊眼光高,向来挑剔,将将挑了三匹,剩下的却是怎也瞧不上了。
她抬眼往院中一角看去,打常禄吩咐人搬箱子时,她便注意到了,那厢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未动,于是伸手一指,“那里头的,可也是自覃县带来的织锦?”
常禄看过去,不禁面露难色,“回公主殿下,确是覃县的织锦,只是……”
他话未说罢,李姝蕊已然提裙小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开了箱子。
只一眼,她便面露惊喜,旋即转头瘪着嘴埋怨道:“三哥怎如此小气,既还有这般上乘的,如何藏着掖着不让我挑。这匹料子好看,便予了我吧。”
她边说,边自箱中捧起那匹织锦,这下,院内众人都瞧见了。
这匹织锦裴芸有印象,前世是入了她的私库的,这料子颜色格外独特,她记得似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雨过天青,布如其名,其色若雨后苍穹,碧蓝如洗,其中织银又如灿阳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饶是裴芸不大喜青绿色,当初也不免一眼被这匹织锦吸引了目光。
李姝蕊越看这织锦越喜欢,甚至连做什么样式的衣裳都想好了,三哥素来疼她,定不会不答应给她的。
然正当她心下笃定之际,却见李长晔几乎是不假思索道:“这匹不可,那一箱子……”
他顿了顿,余光往一侧落了落,“皆是孤给你三嫂准备的。”
他格外坚定的语气令四下宾客都愣了一下,而最震惊的却莫过于裴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