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宴席,孟家也来了人,或许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某个孟大学士安排的下人向淑妃传了话。
一些不可为人知晓的话,譬如涉及淑妃与孟大学士私通之事。
还有那位突然暴毙的孟夫人,真的是病死的吗?还是另有隐情。
淑妃当时听闻消息病倒,是因着悲恸还是惊惧呢?
裴芸不知道,只猜想到也许前世太子知晓所有的真相,却彻底隐瞒了她。
裴芸双腿发软,忙扶住一旁的椅背。
所以他也知道,他们的谌儿并非不幸染疾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他将谌儿匆匆入殓后离开,也不是去处理在京城蔓延的疫疾,或是去抓那意图趁机救人的孟翊。
孟家之罪,原不在科举舞弊,而全在孟翊一人。
他所受的凌迟,并不仅仅是因为与淑妃私通,秽乱宫闱,也不只是他那恶毒的私生子夺了樾州几十条无辜百姓的性命,更是他害死了太子的次子,害死了三皇孙。
他所受的每一刀,都是太子在替谌儿报仇。
提及前世谌儿之事,裴芸从来道太子狠心,可而今再想,他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秘密,在知晓他的孩子是被别人害死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会不会和她一样,自责懊悔,恨是自己一时疏忽,才未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是夜,太子来得极晚,分明他也未提前派人来禀,可裴芸似就是知晓他会来一般。
她没睡着,也睡不着。
殿内未燃灯,可太子仍是从她的呼吸声里察觉她未睡着,“有心事,还是孤吵醒你了?”
裴芸支起身子,乌发如瀑垂落在胸前,她静默地看了太子片刻,“殿下若是心下有何难受苦楚,也可同臣妾说,毕竟我们是夫妻……”
李长晔怔愣了许久,像是怀疑自己听错,类似的话,他曾询问过她数次,告诉她夫妻一体,她若有委屈尽管同他告,他定会为她做主。
却不想有一日,他的妻子也会令他剖开这颗心,同她坦诚相对。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又愿意多接受他了一点。
且她说的不错,也许他们之间缺少的从来是对彼此的了解,不仅是他对她的,还有她对他的……
可纵然裴芸这般说了,但李长晔薄唇微张,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他蹙眉苦恼的模样,裴芸索性先抛出话来,“殿下若不知说什么,那就由臣妾先说吧。”
她抿了抿唇,“其实……臣妾生病痊愈后,一直在想,自己怎就莫名其妙染了疫疾,可怎么想,都会怀疑到淑妃娘娘身上,棠儿平素常来,臣妾不疑她,可淑妃娘娘却是稀客,且她来过后不久,臣妾就病了,臣妾也知不该无凭无据疑到淑妃娘娘身上,但臣妾就是忍不住,可又想不通淑妃娘娘她又有何缘由要害臣妾呢……”
李长晔看着裴芸纠结的模样,心下直叹她的心思敏锐,“也许……你并未疑错。”
他低叹一声,“你可还记得,孤对你说过,有人欲害樾州案贼首,其实不是害,而是救……”
裴芸任由太子给她披上薄衾,听他娓娓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道来。
她越听越觉得周身发凉,不想她的猜想,竟与事实尽数吻合。
李长晔讲述罢,见裴芸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便知她有些吓着了,他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安抚道:“莫怕,都过去了,那些想害你的人孤都会令他们付出代价。”
“她不是想害我。”裴芸轻笑一声,“她原本想害的是我们的谌儿……”
这世因得她对淑妃有所防备,才令谌儿躲过一劫,可若还是同上一世般呢,她辛苦谋划许久,最后得到的仍是谌儿冰冷的尸首,大抵会疯吧。
“对于淑妃,你想如何处置?”李长晔知晓她恨毒了淑妃,既她而今知晓了真相,他便将这报仇的机会交给她。
裴芸闻言诧异道:“父皇知晓此事了吗,他又是怎么说的?”
得到淑妃做出这样的事,庆贞帝当是会大发雷霆才对,何来她处置的权利。
“父皇他……”李长晔思及庆贞帝在得知后比他想象中平静太多的反应,答,“父皇说,此事全权交给孤来负责。”
裴芸想了想,“那臣妾只有一个请求,让淑妃和那孟昱卿见上一面吧……”
三月末,孟家之事持续扩大,诸般铁证如纸片般飞进大理寺,多封求情书亦被奉至御前,孟家在朝数人被停职下狱受审。
及至四月初,淑妃重病,当晚,孟翊在狱中认罪画押。
五日后,淑妃病逝,一切又如前世那般,五皇子跪在御书房前一宿,求庆贞帝准淑妃葬于老家汝钧。
而孟家举家流放北地,孟翊亦被判以凌迟之刑。
至此,此案悄然落幕。
只其中发生了个不大被人关注的小插曲,便是大理寺寺正岑仲,因在办案中意图包庇孟翊,被贬西南。
而代替他职位的不是旁人,正是及时发现樾州疫疾并处置有功的漳牯县县尉杜珩舟。
听痊愈回到她身边伺候的书砚说起孟家之事时,裴芸正看着在远处摘花的谌儿。
谌儿蹲下身掐下一朵芍药,便屁颠屁颠冲她小跑过来,昂着脑袋举着花,奶声奶气道:“花,花,娘……”
裴芸笑着将他抱起来,低首让谌儿亲自将花插在她的发髻上,柔声问:“可好看?”
“好看,娘,好看。”他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可爱的模样看得裴芸心都化了。
这世上少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淑妃也是。
不过当初她求太子让淑妃与孟昱卿见面,自然不是因着心软,想让淑妃能在死前再见到她多年未曾谋面的亲生骨肉。
裴芸不过是想让她亲眼看看,这个孩子有多恨她,才好让她也尝尝那摧心剖肝的滋味。
淑妃与孟昱卿见面后所谈,还是太子告诉她的,孟昱卿一开始并不肯认淑妃,他看着淑妃,只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野种罢了。
他面上的讽笑刺痛了淑妃的心,淑妃哭得泣不成声,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他。
孟昱卿始终冷眼看着,只许久,突然道自己就不该活着,或是胎死腹中,或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一把掐死,也好过这辈子东躲西藏,活得像阴沟里的蛆。
他告诉淑妃,一开始,他其实并未有报复的念头,直到孟夫人死后,他乔装前去祭拜,在人群中见到了五皇子。
面对那张与他极其肖似的脸,却活在明媚的日光下,锦衣玉食,受人尊崇,他心底的阴暗便疯狂开始膨胀滋生。
凭什么同出于她的腹中,他那弟弟可以活得那般恣意,可他却要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既得如此,他便毁了这一切,谁都别想好过。
淑妃眼见孟昱卿双眼发红,极度癫狂的模样,痛苦地跌坐在地。而更让她发疯的是,孟昱卿话毕,一把抢过身侧衙役的佩刀,毫不犹豫地抹上自己的脖颈。
淑妃惊叫着冲上前捂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可孟昱卿口中吐着鲜血,却含笑死死盯着她,临死前只留下一句,“我这奸夫□□生的孽种,终是要解脱了。”
淑妃是服毒自尽的,她服的是慢毒,痛苦了数日才去,对于淑妃的死,庆贞帝无动于衷,甚至未来看过一眼。
太子倒是去了一回,在淑妃临死前,他只问了一句,也是他始终不敢问出的话。
那日太子同她说到此处,还未明言他究竟问了什么时,裴芸便猜到了。
他问的是,五皇子是否为庆贞帝的孩子。
淑妃自然说了是,但究竟是不是,就没人知晓了。淑妃给五皇子留了遗言,欲葬于汝钧,也许不是真想葬于那处,只是清楚,即便她不说,恐庆贞帝也会想办法令她这个罪人无法葬于皇陵,不如借此,也免五皇子生出怀疑。
可五皇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离京的那日,太子、裕王诚王和李姝棠前去送他,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像是在一夜间沧桑成熟了许多。
他拱手拜别几位兄长与妹妹,最后只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而今想来,五皇子也许从离京的一刻就意识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封王,不过是将他永远囚禁在那里的借口罢了。
四月二十二。
杜珩舟带着朱大夫抵达京城,受赏任职。
两人皆在此次治理疫疾中有功,尤是朱大夫,不但研制出了药方,更是免费向患疾的百姓分发汤药,救人无数。庆贞帝欲封他为太医,朱大夫拒绝了,道他只想继续经营医馆,承继祖辈遗志,治病救人。
庆贞帝便转而赏赐金银锦帛,并御笔亲书“仁济堂”三字,命官府亲送至医馆门前,贺医馆再开张之喜。
对面医馆从前仗着背后有人,肆无忌惮,听闻此事,几乎是连夜关门逃跑,毕竟他们背后的大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坐在龙椅上那位不是。
开张当日,仁济堂门口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朱大夫的小儿抱着父亲的腿道:“爹,我想吃饴糖。”
朱大夫笑容满面地抱起孩子,“吃,你想吃多少饴糖,爹爹都给你买。”
裴芸坐在马车里,掀帘远远看着这一幕,嫣然而笑。
待放完鞭炮,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散去一些,裴芸方才戴上幕篱,由书砚扶着下了马车。
朱大夫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转头瞥来一眼,登时愣住了。
他几乎是慌不迭跑上前,激动地唤了声“夫人”。
夫人曾说他这医馆将来定会成为大昭最出名的医馆,他本还不敢信,不想有朝一日竟成了真。
而这一切,全靠夫人。
见他欲同自己施礼,裴芸抬手制止他,“今日我来,是和朱大夫贺喜来了。”
“外头人多嘈杂,夫人还请进里头说吧。”朱大夫低身请裴芸入内。
朱大夫的妻子姚氏亦在医馆内帮忙,见朱大夫毕恭毕敬地领着一人进来,面露疑惑。
“夫人来了,快去沏茶,沏最好的茶来。”
听得朱大夫的话,姚氏恍然大悟,知晓是恩人也是东家来了,忙连声应着跑去沏茶。
朱大夫将裴芸领进医馆后院,郑重道谢道:“若无夫人,在下又何来而今的日子,夫人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我又有什么功呢。”裴芸笑了笑,“研制出药方的是朱大夫你,救了樾州百姓的也是你,这是朱大夫应得的,而今医馆起死复生,朱大夫往后有什么打算?”
“夫人。”朱大夫默了默道,“若夫人不来,在下也是要托江夫人给您传话的,在下在樾州时偶然认识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姓孙,极擅理伤续断之症,从前云游四海,这回随在下一道回了京,有留下来在仁济堂一道坐诊的意思。此事在下不好擅自决定,便想问问您……”
“这皆是小事,朱大夫自己决定便可。”
裴芸啜了口茶水,突然顿了一下,抬首问道:“就算是伤了十数年的腿,那孙大夫也能治吗?”
“这……或是要看具体的伤情。”朱大夫也不好妄下定论,“不过在樾州时,在下曾亲眼看见孙大夫用他独门的理伤断续之术,替一位双腿残疾,瘫在床榻上多年的男子诊治,待我们离开樾州时,那人已能拄拐行走了。”
裴芸一双杏眸亮起来,这倒是意外之喜。
若那位孙大夫的医术真如此高明,那雍王的腿是否也还有得治的机会呢。
雍王伤腿痊愈,那她的兄长也……
第64章 赏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