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事,不过是站得久了些,受伤的脚踝又有些隐隐作痛。”说罢,裴芸转向书砚吩咐道,“备顶小轿,送诚王妃出宫。”
“不必了。”程月沅推拒道,“娘娘行动不便,更需小轿,我平日里活动得实是少些,多走走反而更好。”
见她语气真诚,也无勉强的意思,裴芸没再继续劝说,只吩咐云墨陪着诚王妃一道出宫。
看着诚王妃由婢女半扶着而去,裴芸亦转身,书砚问她可需小轿,她摇了摇头,慢腾腾走回了琳琅殿。
太子这一走,裴芸只觉做事都没那般束手束脚了。
养了□□日,待彻底养好了脚伤,裴芸便去同高贵妃告了一声,带着谌儿出宫回了国公府。
离她上回回来,已快有两月了。
周氏早早等在了府门口,甫一见着女儿和小外孙,简直乐不可支,当即从裴芸手中接过谌儿,一声声“心肝儿”地唤着。
她上一回见谌儿还是在他百晬时,这会子孩子已五个月大,又长得格外皮实,圆滚滚,白白嫩嫩,糯米团子一般,抱在手上沉甸甸的。
裴芸怕母亲累着,示意她交给乳娘,周氏却是不肯,愣是一路抱着谌儿去了花厅。
打头一眼见着母亲周氏,裴芸便觉她容光焕发,气色教之从前红润了许多。
也是,既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裴老夫人这个婆母时时刁难,也不必烦愁王氏这个妯娌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日子舒坦了,气色自然也就好了。
裴芸正与母亲说着体己话,一个活泼俏丽的身影便小跑而入,欢喜地唤了声“阿姐”。
周氏见得裴薇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禁一个劲儿地皱眉,对着裴芸叹气道:“你瞧瞧,你而今不拘着她,她整日里就只知玩闹,五日里有两日要去跑马的,就是静不下心来做做针黹,实在不成个样子。就这般,将来又如何嫁人……”
看着母亲担忧的神情,裴芸反是笑了笑,倒是一点不愁。
“母亲怎想得这般长远,离咱们嬿嬿嫁人还早着呢。”
周氏反是更急了,“哪里还早的,今岁便要及笄,顶多再过两年,也得嫁人了吧。”
“既得还有两年,且先让她快活着。”裴芸稍敛了笑,认真道,“待她将来嫁作人妇,自由如意的日子定然是要少了。”
闻得此言,周氏怔愣了一下,少顷,低叹了口气,颔首道了句“也是”。
见整日唠叨自己的母亲被姐姐三两句就给劝住了,裴薇高兴地拉着裴芸的胳膊晃,“还是阿姐对我最好。”
裴芸抬手在她鼻尖刮了一下,“虽得我不拘你,可你平素也得注意些,万一遇着心仪的男子,教他看见你这副样子,莫不是要被你吓跑了。”
“我何来心仪的男子。”裴薇不屑一顾道,“若他不能让我随性而为,过得舒坦,我缘何要嫁他的。”
听得这话,裴芸面上的笑凝了凝。
而今不假思索道出这话的裴薇不知晓,前世的她被迫出嫁,过得就是那般身不由己的日子。
但听她所言,想来如今是真的还未遇到前世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且不论那人是谁,是何身份,会不会和她家嬿嬿有所结果,但这辈子,她只想让她家嬿嬿嫁给自己欢喜的男子。
裴芊是在她们母女三人聊得最热络的时候过来的,说是听闻裴芸回府,特意前来拜见。
周氏虽厌恶王氏,但不至于因此迁怒裴芊,她其实也看得出,多数时候裴芊对她那母亲和祖母的顺从都是迫于无奈,实则本质上并不坏。
既得人来了,周氏便也热情地招呼她留下一道用午膳。
膳罢,吃茶消食间,裴芊蓦然对着裴芸道:“长姐,前几日,我新得了一盆兰花,那颜色很是别致,长姐可要去我那儿瞧瞧。”
裴芸颔首道了句“好”,又托母亲周氏将谌儿抱去她院中午晌片刻,这才跟着裴芊去往她那院落。
而裴薇打一听闻赏花,就生不出丝毫兴致,便没一道去。
在裴芊屋中坐下,裴芸便寻了个由头,将一众仆侍都退了出去,打席间裴芊频频看向她时,她便知她有话要说。
见裴芊自里屋取出一副马鞭搁在桌上,裴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前几日,三妹妹带着我去京郊马场跑马,有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将此物交予我,说三妹妹的马鞭有些旧了,欲将此物赠于她。”裴芊缓缓道。
裴芸秀眉蹙起,“是哪家的公子,予你此物时可曾自报家门?”
“有。”裴芊颔首,“他说他是建德侯的四公子。”
建德侯的四公子……
裴芸心下一震,原这邵铎竟这么早就与嬿嬿有了接触。
前世,她让她家嬿嬿嫁的就是这位建德侯的四公子,邵铎。
邵铎心仪裴薇,是自己向国公府求的亲,且求了不止一回,第一回 被她兄长裴栩安拒了,可四年后,待裴薇为周氏守孝期满,他复又入宫求她将裴薇许配给她,彼时裴芸为了裴家,替她妹妹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婚后的裴薇会过得这般艰难,邵铎虽对她还算不错,然她那作为侯夫人的婆母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嫌她粗鄙不识礼数,不懂持家,明里暗里再三为难,那邵铎愚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劝裴薇忍下。
她那妹妹原是个性子比她更倔的,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一个劲儿将苦往肚里咽。
如此,不过几个月就病了。
哪能不病的,夫君非自己所喜,婆母诸般刁难,甚至在府中遭人陷害,她的嬿嬿上一世分明是被她推进火坑,生生磋磨死的。
可那邵铎这一世竟又看上了嬿嬿。
裴芸自前世的回忆中抽出来,稍缓了缓起伏的心情,看向裴芊道:“丢了吧,那位四公子不适合嬿嬿。”
“丢了?”裴芊看着那马鞭,抿了抿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芸一下便懂了。
她没想到,这丫头的野心可着实不小。
虽得她心底并不能将裴芊视作如嬿嬿那样的妹妹来看待,但毕竟是一家人,裴芸还是道:“听闻那建德侯夫人并非什么温顺的脾气,想来是不好伺候的,嬿嬿将来嫁过去,若与婆母不对付,日子又如何过得舒坦。”
裴芊垂下眼眸,似是听进去了,“是,芊儿明白了。”
裴芸凝视她片刻,复又道:“你若觉得丢了可惜,只消不到嬿嬿手中,如何处置都随你心意,只我提醒你,切莫忘了‘分寸’二字。”
裴芊倏然抬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来。
没想到裴芸会同意此事。
裴芸其实算不得同意,只是觉得她也没必要阻止裴芊。
若她成了,于裴家也是一份助益。
且嬿嬿受的罪,她不一定会受,嬿嬿心思单纯,性子又耿直,全然不懂那些内宅阴私,明争暗斗,自然在遭到陷害时无力还手。
可裴芊机敏,亦有心机谋算,或是更适合做那高门的主母。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且看她本事了。
见裴芊喜形于色,裴芸强调道:“记得,行事谨慎,绝不得有损裴家的声名和利益。”
裴芊重重一点头,“芊儿谨记。”
待谌儿午晌醒来,已是申时,裴芸抱着尚且有些睡眼惺忪的谌儿同母亲周氏道别。
周氏舍不得女儿和外孙,也不知下回见是几个月之后了。
裴芸安慰道:“女儿身在东宫,每两三月回来一趟已是频繁,母亲该高兴才对,指不定等女儿下回回来,府中便更热闹了。”
周氏以为,裴芸此言之意是她下回回来,太子或是李谨也会跟着一道来,点了点头,伤感这才少了些。
可周氏并不知晓,裴芸指的热闹,是指不久后,她那多年未见的兄长也该凯旋回京了。
打她父亲过世,兄长接过父亲衣钵,镇守邬南,她已十余年未再见过兄长,毕竟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回京。
前世,她兄长凯旋,然不足两年边塞告急,他复带兵上阵,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裴芸心中,她的兄长是除却父亲之外,她最依赖信任的男子,而今她只等一个多月后,亲手将替兄长缝好的香囊交到他手上。
粟州城府衙。
诚王忙碌一日,自屋内换下一身粗布麻衣,神色黯然地行至太子书房。
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李长晔只淡淡扫他一眼,“亲眼瞧见了。”
诚王点了点头,“三哥,我不知原是这般的,底下那些官员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真相,能分得粮食裹腹的百姓是少数,更多人在城外挖草根树皮,苟延残喘,乃至于……”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几乎从未离开过繁华的京城,便以为大昭在他父皇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然这几日,他三哥令他乔装出城,去瞧瞧那些最偏僻,最贫瘠之处又是何景象。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
相比于诚王的感慨万千,李长晔则是面不改色,这么多年,行于大昭各地,他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元成帝昏庸无道,底下贪官污吏更是横征暴敛,诸般苛捐杂税压得百姓难以喘息,尤是那些农户,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土地。
而那些高门大户乃至于士绅豪强便趁火打劫,压低地价,大肆收购田产,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虽得元成帝自尽,他父皇已当政二十余年,力求轻徭薄赋,使百姓休养生息,可仍难除大昭几十年积弊。
那些无田地为生者,为免成为流民,只得被迫成为佃农,便是所谓田非耕者所有,而有田者不耕,尤遇这般灾年,佃农勉强交了佃租后颗粒无剩,甚至有交不出佃租者,只能被迫卖身为奴。
真真是高楼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高楼外饿殍枕藉,哀鸿遍野。
可分明国库不丰,百姓穷苦,那些钱究竟去了何处。
李长晔也知,他可一次次使计教那些人将钱吐出来,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但不过是扬汤止沸,可他所求的釜底抽薪却是道阻且长。
诚王见太子眉目紧锁,便知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忧心如焚,他可算是明白,缘何他三哥每回出京办差,要这般久才能回来。
昨日他兄长与他说,他亦有本事,既为皇子,便该心存万民,不能永远做个闲散之人。
除却成亲时,感受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诚王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大抵也是三哥此回向父皇提出带他一道来的缘由。
虽这百姓之事乃是大事,不可推诿懈怠,可离京半月,诚王实在思念诚王妃。
他的沅沅胆小,最是害怕雷声,也不知京城这一阵儿可有下雨,她食量小,总也吃不多,他在时总会劝着,才没让她本就圆润可爱的脸瘦下来,待他回去,别是要瘦上一大圈。
诚王越想越心疼,只后悔当时离开得急,未能嘱咐太多。
他欲给诚王妃去封家书,但又怕他兄长觉他懈惰懒散,只念着那些个儿女情长,眼珠子一提溜,想了想道:“三哥,你为了处理这些事,常这般一走便是几月,三嫂心下就没有怨怪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目光悄然瞥了眼系在腰间的香囊,“有,可她识礼大度,虽心有所怨,但定能理解孤。”
“理解归理解。”诚王又道,“三哥便不想三嫂,也没想过去一封家书吗?”
李长晔倏然看去,目露错愕,似是从未生过这种想法。
家书……
这对李长晔而言是极为陌生之物。
打十七岁被封太子,他便时常奉旨出宫办差,最长的一回足足半年不曾回京,可那期间也并未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