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黯淡。
他们的马行不快,外罩的黑色布幔使得马车近乎融于夜色。
她放下车帘之后,借着车中的一盏孤灯再度打量昏睡的齐良。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脱却。
先前她潜入两仪宫,按照悟一留下的信号,找到齐良时,他昏睡在榻。
守着他的武人早已被谜烟迷倒。
顾淼救他出两仪宫,比先前预料得轻松许多。
只是眼下,齐良身上的余毒未清,一直在昏睡。
马车朝北行了一夜,晨光初现之时,齐良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面上迷茫了片刻,待到看清顾淼的面目,他的眼珠方才慢慢地转了转,朝她望来。
“齐大人,你醒了?”顾淼顺势将水囊递给了他。
齐良挣扎着半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
顾淼于是将她如何救了他出两仪宫之事匆匆说了一遍。
齐良沉默了须臾,沙哑问道:“那……此际你要将我送去何处?”
“康安。”
齐良哑声而笑:“你我不是同去邺城么?”
齐良去不了邺城了。
就算听懂了他的意思,顾淼也不能带着他同去邺城。
此刻的齐良已经不是“齐良”了。
真让他远走高飞,反而害了他。
留在康安,置于众人眼前,对于如今的齐良来说,才是上策。
顾淼垂下眼帘,低声道:“齐大人素有凌云之志,康安不同于汨都,焉知不能得偿所愿。”
齐良听罢,大笑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回了车壁。
*
车马入城时,康安正是春盛。
连绵的阴雨退却,城中又迎来了花期,百花争艳,朱门往来。
刘蝉却无心看花。侍从悄悄递来消息,高檀进了城,随他入城的还有孔聚。
孔聚。
刘蝉的一颗心扑通乱跳。孔聚没死,入了康安城,将要被囚禁在府衙的地牢之中。
高恭如今尚在湖阳,而顾闯明日便要回城。
孔聚能活几时,委实难测。
刘蝉心烦意乱,推掉了陶氏送来的拜帖,独自枯坐府中,枯坐了大半日。
直到夜半之时,她才披了一身黑衣斗篷,在随扈的引领下,去了府衙地牢。
高恭不在城中,刘蝉想去地牢一探,亦非难事。
进门前,守卫不忘叮嘱她道:“夫人仔细脚下,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出来,勿要耽误。”
刘蝉微微颔首,徐徐而行,胸腔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
石壁的灯火幽暗,越往深处,越是昏昏。孔聚被关在地牢的最里处,由重兵把守。
刘蝉只能驻足,隔着数道铁栏瞧他一眼。
孔聚的双手被高高吊在垂落的铁索上,脚下也捆缚了臂粗锁链,可是他的模样被她想象中干净多了。
他身上的黑袍毫无血污,就连他的一张脸也干干净净,一眼望之,面容依旧。
他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眼轻眯,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讽刺一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嫂嫂啊。”
第68章 花期
论样貌,孔桥与孔聚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可是气质却大不相同。
刘蝉只见孔聚一双棕色瞳仁直视着她,眉眼阴沉,目露嘲讽。
孔桥从来不会这般瞧她。
刘蝉袖中的双手微颤,回过神来,道:“你渴么?我寻人给你喂些清水。”
“惺惺作态。”孔聚冷嗤一声。
刘蝉不为所动,定定看了他一阵,方道:“明日若有机会,我再来瞧你。”然后,她用潼南语说了一句话。
孔聚头颅扬起,耳后的细辫轻轻晃了晃,却未再出声。
“夫人。”铁栏前的守卫警惕道。
刘蝉笑了笑,转身而去。
隔天,她没能找到机会再探孔聚,因为顾闯回城了,自绵州折返,回到了康安。
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孔聚。
顾闯仔细打量了一阵牢中的孔聚,面上难掩喜色,他被囚于此处,绵州虽尚有顽军抵抗,可廉绵二州,一旦纳入囊中,江山唾手可得。
顾闯不由道:“孔将军能寻到小太孙,果真好手段。”
孔聚撩起眼帘,上上下下地也打量了一阵顾闯,忽道:“将军别来无恙啊。”
顾闯闻言微怔:“孔将军许是记岔了,某与你何时见过?”
孔聚偏居潼南,顾闯印象中,从未与他打过交道。
潼南的兵,他见过,孔聚,他倒没见过。
孔聚的唇角浮起个诡异的笑来:“将军莫非真忘了,我是在何处见过将军。”
顾闯不禁皱起了眉,潼南人,他常年居于邺城,见过的潼南人屈指可数。
孔聚又是一笑道:“将军从前也曾寻找过小太孙不是么?千里迢迢南下,掩人耳目,为寻太孙,我匆匆一见将军,彼时自然不识将军,如今细想起来,果真也是一段缘分。”他嘴边虽在笑,可是眼神冰冷。
顾闯闻言,悚然一惊。
当年,前朝覆灭不久,他在烛山揭竿而起,青州太孙的传闻,他亦有耳闻。
急于建功,他扮作商户南下往廉州去寻太孙。
只是……
顾闯太阳穴突突一跳,只是他自然没有找到太孙的踪迹,反而遇到了强匪。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顾闯抬手摸了摸腰上长剑,一瞬之间,他起了杀念。
他想杀了孔聚。
孔聚见顾闯陡然变色,反而哈哈大笑,叹道:“你说,人与兽又有何区别?顾将军如今是大丈夫,原来是早就将过去忘了。”
顾闯额上青筋一跳,旋即抽出腰间长剑。
一侧的侍从惊道:“将军!”
孔氏尚不能杀!
顾闯心中明了,孔聚是在激怒他。
可是,他不能不杀。
“把门打开。”他厉声道。
话音未落,一阵凉幽幽的夜风随着狭窄的甬道,吹拂而来,壁上烛火随之轻摇。
有人进了地牢。
顾闯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黑氅,腰选雪色玉带,正是多时未见的高檀。
他的身后跟随数个侍卫,皆为高氏守军。
顾闯心念一动,见高檀抱拳道:“顾将军原在此处,高将军正欲寻将军共商要事。”
高恭回城了!
他的动作比他想象得要快!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
此刻,忽来地牢寻自己,不知道先前孔聚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高檀神色疏淡,一双眉眼低垂,脸上瞧不出端倪。
顾闯回眼又瞪一眼孔聚,今夜委实不是好时机,他只得拂袖而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牢门吱呀一响。
壁上的灯烛又黯淡了一下。
孔聚定睛望向高檀,他当然认得此人,正是他活捉了自己。
孔聚双手猛地一晃,晃得铁链泠泠作响。
“姓高的!”他开口唤道,而高檀只是回首轻飘飘看他一眼,旋身而去。
孔聚忍了又忍,见他将要走远,到底忍不住用潼南语说道:“你是故意的,把我捉来康安,是折磨我,还要折磨顾闯!是也不是?”
高檀不晓得为何,会说潼南语,他来康安的路上,便听他和那个和尚说过潼南话。
只是他没想明白的是,这个“姓高的”分明年岁不对,他尚是青年,何以知晓从前旧事?
然而,高檀只是脚步微顿,并未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