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郎和谢昭华似乎也不知道高檀去了何处。
谢宝华转而又问:“黎伯伯如今要去何处?”
黎明敦不答,拱了拱手,抬脚便走。
谢宝华疾奔两步,追到他身侧,小声道:“黎伯伯不肯说也没关系,若是你此去见到高檀,你能不能替我带一句话,就说家里要帮我议亲了。”
黎明敦眼皮乱跳,这种话,他如何敢带。
谢郎今日的态度本就古怪至极,谢四娘又能有什么心思。
黎明敦脚下愈快,虚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出了陶宅。
他到了驿馆,牵了马匹过后,左思右想,还是先到了鸽舍,匆匆写了一卷白绢,传信给道觉寺。
悟一究竟在不在道觉寺,能不能看到他的字条,便要看造化了。
悟一不在绵州道觉寺,在寺中的人,是顾淼。
汛期过后,她和高檀便自鸠山而下,继续往南,行了半月,便听说孔聚要胁迫齐良在汨都称帝。
道觉寺在汨都城外十里。一日前,他们方才到达寺中。
绵州境内,越近汨都,潼南军士往来巡查。
好在道觉寺的僧人都是带发修行,顾淼和高檀换了缁衣,扮作僧人,暂时住进了道觉寺,等待入城的时机。
然而,在道觉寺的第一晚,顾淼本欲趁夜打探汨都城楼布防,她换上一身黑衣,经过寺中大殿之时,却见铜像之下,跪着一道身影。
正是高檀。
她于是退了半步,躲在门口,屏息凝神地看他。
南行而下,她虽有心试探,可行路艰难,她也实在说不清,眼前的高檀究竟是不是那个高檀。
眼前的高檀以额扣地,对着一尊铜像,虔诚跪拜。
顾淼似乎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高檀从不信鬼神,从来也不求鬼神。
顾淼见他跪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朝另一侧点亮的长明灯而去。
他捏着朱笔一笔一划,写了一张红签,点了一只烛。
烛火摇曳,高檀在灯前立了许久。
顾淼也等了许久,直到他终于离殿而去。
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长明灯前。
顾淼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字迹,上面的痕迹已经干了。
诺。
他只写了一个“诺”字。
阿诺。
顾淼心头一跳,一股酸热赫然涌上了眼眶。
第65章 汨都
长明灯烛随风轻轻一摇,顾淼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她回身一望,殿门旁立着一道人影,是高檀去而折返。
殿内灯火熹微,他的脸庞在烛火映下,明明暗暗,可是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直视着她。
顾淼眨了眨眼,相顾而言,可她心知,眼前的高檀正是从前那个“高檀”,而他恐怕也猜到了自己是从前那个“顾淼”,赵若虚也好,还是罗文皂也好,她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四周寂寂然无声,正是夜半的寺庙,人声鸦声俱静。
长明灯下飘摇的红签被风吹得轻声一响。
他先前留下的这一“诺”字未必不是在试探她。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顾淼肯定邺城初见时的高檀,并不是那个高檀。
高檀不答,径自朝前走了数步,铜盏之上的灯火终于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庞。
他的乌发披散,只在发间歇插了一柄黑玉笄,映射点点寒光。
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仿佛撕去了平日的温和假面,眉目锐利,气势凌人,反问道:“你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熟悉的对峙恍若昨日,顾淼胸中的酸涩尽散,怒从心头起。
她不由道:“你故意写下他的名字便是要试探我?”
高檀的目光一闪,唇线紧绷,反而低声一笑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了么?”
“什么?”
顾淼眉心蹙拢,却见高檀又上前一步,二人相距咫尺,她欲退,可是身后便是长明灯的铜枝灯盏。
高檀的声音徐徐,压着薄怒:“你是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因而,你打算避开我,轮回复生,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他低沉而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落泪?”
顾淼正欲抬手,高檀却先她一步,摸到了她眼尾的眼泪。
他冰凉的指尖摸到了她的眼侧,她偏头欲躲,高檀却死死扣住了她的脸颊。
顾淼不禁大怒道:“这样难道不好么,你想做皇帝也好,要天下也罢,我自不拖累你,不拦你的路,就连我爹,我也可以劝他不与你争,你既掌顺教,又有谢氏作保,如今又早早取下康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早就想起来了,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高檀的手掌温热,如一簇邪火焚烧着她。
他的目光森然,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凭什么呢?
顾淼眨了眨眼,尽力压下眼角的泪意:“你以为我不想他么?阿诺……我没有哪一刻不想他!可是想他又如何,从前你便赢了,此一局,你也依旧稳操胜券。你还不满意么?”
“稳操胜券……”高檀低声道,忽而松开了手。
顾淼趁势,抬脚欲走。
她的耳边听他又道:“本就没有赢家,本就满盘皆输。”
殿外夜风卷地而来,长明灯倏忽一晃,灯芯轻动,烛火矮了一截,微弱地摇摇曳曳。
顾淼心头一惊,却见高檀拔下发上玉笄,拨亮了烛上火光。
他的目光沉沉,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来:“若论输赢,我若是你,邺城初见时,就会找准机会伤了我。伤了高檀,顾闯往后说不定就能当上皇帝。”
顾淼眉心一跳,忽地想起她射偏的那一支箭。
高檀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抬手轻轻碰触额角,那里的痕迹早就消失了。
可是顾淼心知他猜到了。
她抿紧嘴唇,不说话,却听高檀又是一笑:“你试过了?又心软了?”
顾淼抬脚要走。
高檀并未拦她,只道:“顾淼,你何尝不天真。”
“我天真?”顾淼脸色沉下。
高檀垂下眼帘:“你不天真么?赤子之心,难不天真,你非是不懂,只是佯装不懂,不闻不问,便是好么?你爹要杀我,你莫非一点也不知情?”他唇角微扬,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我的枕边人,连同我的岳父,一并要杀我么?”
他说的不是此时,是彼时。
顾淼胸中一紧,惶惶摇了摇头。
高檀抬眼望她,一双凤目幽暗如潭:“你狠不下心肠,杀不了我,也怨不了顾闯,左右为难,不如死了,是不是?”
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可是,你以为你死了,你就能解脱么?那我呢?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么?”
顾淼一怔,眼眸微动。
“你爹没有死。”
她睁大了眼,眼眶积蓄已久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高檀垂目,去看燃点的长明灯,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眸。
“你许我的,不作数了么,说的山盟海誓,白头偕老,不作数了么?你真以为,轮回复生,从此一笔勾销,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高檀复又低声一笑,抬眼看来,“顾淼,你实在太天真了,想得太美了。”
天边滚过一道雪白雷电,漆黑的天幕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齐良于梦中惊醒,侧眼望去,屋中的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此时辰时未至。
今日便是汨都的登基大典。
孔聚要硬生生将他推至人前。
这半月间以来,汨都,绵州,乃至廉州都流传起了梁氏太孙,侥幸逃出生天的故事。
梁羽白心狠手辣,杀尽手足,得位不正,而太子梁献阳性情敦厚,文韬武略,本该是一代明君,却被手足所残。
他的遗孤梁太孙才是真正的君主,梁太孙登基,才能万民归心,天下太平。
几位老仆千里迢迢从邺城被人送来了汨都,信誓旦旦地说,当日太子梁献阳如何南陵托孤,如何以假乱真,换出了真太孙,使人一路北逃,终于得以逃出生天。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便是不信,人人也都晓得,汨都有个太孙要登基了,统一天下,再不打仗了。
因而,汨都之中,大有人期盼今日的登基大典。
孔聚自封为辅国大臣,潼南二十万军陈兵城外。
绵州汛期将过,便有人大肆宣称,是天命之子,登基在即,因而老天降下福祉,庇佑汨都,庇佑绵州,庇佑天下。
齐良骑虎难下,百口莫辩,无论他如何说,如何解释自己姓齐,是南陵齐氏,而非梁氏,也无人会听,无人敢听。
辰时将至,窗外鸡鸣三声。
仆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齐良形如泥塑,任由他们摆布。
午时一到,汨都城中的谯楼发出长长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