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余月华,隐隐约约照亮了御园一隅。
他大概已是猜到了这是她的意思,回身,垂首,恭敬拜道:“微臣拜见娘娘。”
顾淼自花丛后转了出来。她发上的钗饰还来不及拆,随她动作,撞得泠泠作响。
谢昭华微一抬眼,旋即垂下了眼帘。他先前在宫宴上被同僚灌了不少酒,皆是仗着为他践行的名目。是以,他脸孔发白,唇色黯淡,唯有一双眉眼漆黑如夜。
“明日,你便要去突兰,对么?”
“回娘娘,微臣确是明日启程。”
顾淼低声问:“谢三,你我还是好友知交么?”
谢昭华神色恍惚一变,可他垂着头,双手交叠,依旧在拜她,不肯抬头。
“微臣谢娘娘爱重。”
顾淼沉下声道:“你也不肯帮我?”
谢昭华闭了闭眼:“微臣身负公务,万不可耽误,此刻便要离宫,娘娘保重。”说着,便要躬身再拜,顾淼超前一步,忽而抬手,挡住了他下落的手臂。
她只觉谢昭华浑身一颤,突地朝后大退了一步,如避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谢三。”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如玉的脸孔雪白,眸色昏暗。
顾淼直直望着他的一双眼:“我只求你一件事,此去突兰,你帮我,向我爹,带一句话,你肯是不肯?”
话音落下,寂夜凄凄,谢三没有立刻答话。
耳边忽然听见了一声鸟啼,顾淼回头望去,夜中的眷湖,倒映光华,满池碎月,而湖的另一侧似乎走来了一道人影。
顾淼猛然睁开了眼睛,窗外的鸟啼清悦,接连又啼叫了数声。
她揉了揉发疼的鬓角,大概是昨日提到谢氏的缘故,她竟然梦到了谢三。
久违的愧疚卷土重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顾淼长舒一口气,妄图舒尽胸中浊气。既然重活一世,若能不见,她也不必连累了谢三。
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翻身而起。收拾妥当后,便去了营中操练。
*
欲制敌,先发制人。
要御顺安,独守顺安,断断不能行,因此,营中开始以舟为器,沿着关河,进行操练。
与此同时,唐县的铁石业已开采,造剑制刀,热火朝天。
湖阳城中,高恭是在邓卓死后的第七日,才得到确切消息。
高宴发信来“借兵”五万,高恭捏着书信,怒不可遏:“他以为他是谁,草草杀了人,还敢有脸来向我‘借兵’,替他善后。”
他将一纸书信撕个粉碎,通通扔到地上,在堂中烦躁地走来走去。
“顾闯要御城,他也要御城,上赶着去孝敬未来‘岳丈’么!”
高宴出走顺安,并非他的意思。本就是高宴一意孤行,他原以为高宴此去是为与顾氏结亲,万没料到,他是为了去杀邓氏。
“将军息怒。”刘蝉在一侧为他轻轻打扇,柔声劝道,“将军不是一直想取邓鹏项上人头,顾闯未必不能成事。”
“他懂什么!”高恭像是全无耐心,“他就是个穷兵黩武的武人,他在邺城,是因为经营多年,周围又无劲敌,他以为人人都像弃城而逃的刘湘,化狄之流,邓卓死了,邓鹏真要杀上顺安,是为报血仇!”
刘蝉默然了片刻,只问:“将军难道真不‘借兵’,真要眼睁睁看顺安落于邓氏之手。”
当然不可能。
顺安是关河上游,若是邓鹏真取下顺安,往南水路,便永无通行之便。廉州不取,绵州更是鞭长莫及。
况且,唐县如今有了铁石。
想到这里,高恭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唐县一事,高宴竟然隐而不报,而高檀……
是啊,高檀自去了顾闯身边,仿佛与他再无瓜葛。
高橫死在了花州。高檀竟然又随顾氏去了邺城,转而南下顺安。
他的翅膀也硬了。
高恭越想越怒,脑中“袖手旁观”的念头一时占了上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是顾闯和邓鹏打了个两败俱伤,于他,才是好事。
只是……只是邓鹏屯兵廉州日久,不趁此挫一挫锐气,恐怕往后更难降他。
高恭一时难以决断。
然而,廉州邓鹏的信却在七日后,分别到了高恭与顾闯的手中。
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其中唯有寥寥只言片语,便是要用高宴项上人头赔上邓卓性命,若将高宴送到廉州,邓鹏允诺可以不动顺安,不杀顾闯和高恭的一兵一卒。
高恭将欲作何打算,顾淼尚且不知,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自收到邓鹏的信后,顾闯的态度有了变化。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息此事,有何不可?
顾闯自知眼下兵力不敌邓氏,占据顺安之后,他本就打算先韬光养晦,且说,邓卓如何死的,他一清二楚,和顾氏半分干系都没有。
高宴与邓氏的仇怨,与他何干!
御敌十万,不若擒拿一人。
这本帐,算来算去,怎么才算吃亏,他算得明明白白。
但是,这一切皆要仰仗于邓鹏言而有信,他得了高宴之后,真会善罢甘休。
顾淼的视线扫过顾闯,侧脸望去,方见齐良躬身一拜,徐徐劝道:“将军三思,邓鹏素来狡诈,此信未必不是试探,倘若将军真听信了邓鹏信中之言,未必不是以软弱之姿示人,邓鹏便知顺安许是不能与之匹敌,他得了高宴,若再突袭而上,照样可直取顺安。如此一来,将军既伤了与高家的情分,又难守顺安,着实不智。”
顾淼听得一怔,抬眼果见顾闯的神色倏然变冷。
“齐大人,以为我不智?”
齐良面上掠过一丝惊讶,缓缓摇头道:“非是将军不智,而是此计不智。”
闻言,顾闯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他的面色阴阴沉沉,拂袖怒道:“通通出去!”
顾淼随齐良走到房门外,有心要劝他几句。
齐良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爹还在气头上,此刻说话,难免火上浇油。
顾淼晓得他的心思,便只朝他拱了拱手。
她不免心中叹气,阿爹的脾气真没有变,平日里,尚能采纳谏议,可是一旦自己真定下了主意,便多了几分急躁。愈是往后,愈是如此。
攻城略地,自大自傲,头晕脑胀。
他素来看不惯高家,高宴擅自杀了邓卓,他自然更不喜高宴。
是以,她晓得他几乎已经有了决断。
顾淼脚步一转,朝高宴所在的院落而去。
金乌坠了地,院中灯烛闪烁。
高宴独坐亭中饮酒,亭前拨弦的乐伶尚在。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顾淼见状,停驻脚步,正欲掉头离去。
高宴扭头,却已注意到了她。
他拍了拍掌,乐声戛然而止,乐伶一一退去。
“顾公子。”
他的额头微红,似乎已是饮了不少杯中之物。
顾淼走到亭中,尚未开口,便听他问道:“顾公子特意来寻我?是为了廉州的书信?”
顺安城中,处处都是高宴的眼线,他晓得信的内容,顾淼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
“你不惧?”
“我自不惧。”
顾淼笑了一声:“邓鹏恨不得活刮了你,你一点也不害怕?”
“生,我不惧,死又何惧。”高宴的眼波流转,“要杀要剐,各凭本事,本就是常事。”
他笑了一声,转动手中酒樽:“若我见到邓鹏,焉知我杀不了他。”
你杀不了他。
顾淼心道,你死在了他的刀下。
而邓鹏,前世,最终是死在了她的箭下。
她撩袍坐到了他的身侧,低笑了一声,索性道:“我还以为你会来要挟我。”
高宴饮了一口酒,忽然笑道:“先前没想到,确是我之过,不过顾公子一提,此一计也尚可。”他侧目朝他看来,缓缓眨了眨眼,说,“且看盈盈姑娘,肯不肯救我?”
顾淼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站了起来。
“等你酒醒了再说。”顿了顿,又道,“我若是你,这几日,我便寻个别的去处。”
她爹雷厉风行,此刻已然不听齐良的劝谏,说不定真有了主意,要拿高宴去廉州。
私心里,若是高宴死了,她的秘密便能掩藏得更久一些。
可是,平心而论,她觉得高宴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邓鹏手下。
高宴放下了酒樽,目光如镜,直望向她:“你是特意来通风报信?怕我死了?”
顾淼摇头:“不是。”说罢,她便拱手告辞。
将下凉亭石阶,便见高檀迎面而来。
他行得徐徐,见到她,浅笑道:“远弟。”
“高公子。”她拱手回礼,背脊不禁一僵。
高檀却只笑了笑,径自掠过她,朝亭中的高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