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蝉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仆从,柔声道:“将军息怒,怒火伤身。”
高恭转眼看她。
刘蝉迎着他的视线,朝前数步,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高恭嘴角沉下,却抬手饮了一口茶。
刘蝉心中略松,脸上露出一点浅笑,缓缓道:“将军难道真疑了宴儿,他与高橫从小一道长大,情谊自是深厚,将军莫要听信了外人的挑拨,坏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顾闯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刘蝉眨了眨眼,手掌轻抚过高恭的手背:“柳怀季护不了主,杀了便是,居棠要人偿命,那个姓柳的,赔给她便是。当日护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赔给她。”
高恭抬眼,见她刘蝉面貌如旧,眸含秋水,依然明艳端庄。
他抬手挽了她鬓角的细发,叹息道:“我自不疑他。”
刘蝉颔首,轻轻握住了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宴儿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训,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她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样。
高恭却霍然挣脱了她的手,他的脸色涨红,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刘蝉惊了一惊,又听他厉声问道:“且饶过他这一回?”
高恭大笑一声,横眉道:“我还要饶过他几回?他在兰阳,就敢假传我的军令,令人将顾家的人从花州弄来,他还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总是这般护着他,他一日放肆过一日,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爹!”
刘蝉心中一跳,万没料到高恭竟然旧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虽说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还惦念着花州,记着高宴在兰阳的过错。
她脑中念头急转,正欲开口替高宴开脱,却听高恭冷声问道:“若非为了高宴,你会来低声下气地求我么?”
刘蝉一愣,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每每求我,总是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过我?”
刘蝉只见高恭面色愈沉,一双鹰眼牢牢地盯紧了她。
“刘蝉,你对我予取予求,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晓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阳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乱世之中,大争之世,何来‘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刘蝉大惊,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扑通跪倒在地:“不,将军,宴儿绝无此心,将军难道忘了?他幼时最爱随你骑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刘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将军!”
夫君。
话音入耳,刘蝉浑身一冷,浑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高恭的声音渐低,可句句如刀:“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他,是么?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刘蝉无声地张了张嘴。
沉疴缠身,噩梦复起,她原也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
可是高恭……
今时今日,高恭竟然有脸,如此恬不知耻地前来质问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呕。
刘蝉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满了毒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恭为何还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静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诅咒高恭,也诅咒自己。
为何还不死?
可惜,可惜她还不能死,她绝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还有……对,还有念恩与念慈,兴许也要随之白白葬送性命。
这本就是高恭的过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孽果。
刘蝉闭了闭眼,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缓缓问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儿为何恨你?夫君难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兰阳?他当时还未及冠,是你亲手把他送去了兰阳?”
高恭似乎真忘了,闻言脸上一怔,继而才想忆起了旧事,神情瞬息万变,脚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们竟还介怀此事……”他着急欲辩,“我,我那是为了他好,须知烟花风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刘蝉忽地起身,扬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儿,明珠蒙垢。龌龊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龌龊之事。
她的宴儿被秽恶之人糟践。
便是人都死了,死有余辜。
高恭毫无防备,被她打得身形一晃。
刘蝉的力气不大,可他感觉到脸颊上传来剧痛,胸中一点愧疚之意卷土重来。
孰能预料竟有难人作歹,趁机掳了高宴,借机下了药。
珠胎暗结,他本打算一并杀了了之。
可是高宴却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个女婴留了下来。
高恭转念又想,顾闯尚不知晓此事,湖阳城中知之亦甚少。
庶女庶子本无什么,可如此不光彩,高恭打算能瞒几时是几时,等高宴娶了顾闯的女儿,待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
高恭不禁长叹一声,慢慢坐回了方背椅,扶额道:“明日,明日我便令人杀了柳怀季,将他千刀万剐。”
*
赪霞旭日东升,凌迟柳怀季的军令传遍了湖阳城。
柳怀仲慌忙入城求见高宴,辰时将至,他终于见到了高宴。
高宴身上罩着一袭薄紫大氅,露出的脖颈处有数道鞭痕。
柳怀仲心头发颤,四肢伏地,以额扣拜:“求大公子救救吾弟!求将军宽宥吾弟!”
室中寂静凄清,唯有鹦鹉偶尔振翅的声响。
柳怀仲趴在地上,等了好一阵,才听到高宴恹恹的声音:“怀仲,我救不了他啊。”
柳怀仲听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见高宴坐在椅上,神情冷淡,唇角竟还挂着若无似有的笑意。
他根本不在乎柳怀季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柳怀仲再度重重叩首,哀求道:“求大公子救救吾弟,念在怀季忠心不二,求公子救救他。”
怀季被带走后,依旧一口咬定是强人害了高橫,护主不力。
可是,明明……花州之事,是公子冲动。
高橫人在花州时,业已病入膏肓,只需回到湖阳,等待油尽灯枯便是。
可是公子却偏偏杀了他。
柳怀仲声音发颤:“求公子念在我等忠心耿耿,救救他吧。”
“怀仲,是在怨我?”
柳怀仲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在下不敢。”
他埋着头,听见高宴起了身,片刻过后,紫袍一角落进他的眼底。
“怀仲,不若去寻上一方好棺,为他好好收尸吧。”
午时一至,便是行刑之时。
顾淼身在竹舍,仿佛也能听到远处时而传来的凄厉的嚎叫。
湖阳,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高橫之死就此已算了结,顾闯又应下了婚约,只说小女尚且年幼,待到翻了年,再另行纳采,问名之礼。
他们留在湖阳,也是无用。
顾闯下令,后日便要启程,一行人先回邺城,整饬一番后,他再带兵南下顺安城。
顾淼整装待发,然而,她却找不到高嬛了。
顾淼在府中寻了一圈,然而,似乎这两日,无人见过高嬛。
直到此时,顾淼才知高嬛的阿娘被居夫人关了幽禁,昨夜忽而发了急症,人已是咽了气。
顾淼心中一惊,想要探个究竟,可顶着“顾远”的身份,她也不能贸然闯进高家的后院。
眼下找不到高嬛,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既已成诺,她又如何一走了之。
再者,高嬛晓得她的把柄。
金蝉脱壳虽好,前提确是高家人真无人见过顾闯的女儿。
顾淼思来想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先找到高嬛再说。
她刚出了竹舍院门,却见高檀迎面走来。他并未戴冠,发顶斜插了一柄黑簪,身着白露襕衫,与惯爱鲜妍的高宴量相对照,他在高家,果真素淡得像个影子。
顾淼见他拱手问道:“远弟是要出门?”
顾淼不答反问:“今日你可见过高嬛?若无不便,可否请你替我传达一言,请她来竹舍见我。”
高檀唇角扬起浅笑:“嬛妹果真如此讨你欢心?”
第32章 三水
顾淼观他神色,不由问道:“你晓得她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