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宴的嘴角扬了扬,翻转了手中的骨扇,拍了拍一侧的石凳,说:“为何还站着,不如都来坐一坐,唱曲的伶人就快来了。”
高嬛撇了撇嘴,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顾淼只得撩袍坐下,察觉到高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高宴抬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将顾淼和高嬛面前的茶盏,斟了半盏。
他笑问道:“顾公子可还喜欢昨日的‘知音’?”不等顾淼答话,他又自顾自说道,“今日我为顾公子,选的茶唤作‘断肠’。”
顾淼脸色微微一变。
高宴笑了一声,说:“此茶入口苦涩,细细品之,愈发苦涩。”
那你为何还要喝此茶?
顾淼不碰那茶,几乎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是亭外的乐伶已经到了,靡靡乐音,声声入耳。
湖阳与邺城的氛围大不相同。
高氏在前朝便是贵族,高氏在湖阳盘踞,经营多年,宛如巨树,盘根错节。
高恭再不必像顾闯一般,四处征战。
高氏在湖阳的生活,与战事仿佛无关。
他们虽也习武,练兵,可闲暇时戏鸟,闻乐,从不披甲。
顾淼一边想,一边稳坐不动。
高嬛捏着白盘里的一颗松子,蓦地朝她掷来。
“呆子,你在听么?”
顾淼伸手一挡,那一颗小小的松子被她稳稳握住了。
高嬛瞪大了眼,高宴笑道:“顾公子,好眼力。”
话音将落,亭外的乐声忽而停了下来,仆从的声音继而响在帘外:“禀大公子,高檀来了。”
高宴脸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露出一二分直白的厌恶。
“哦,既然来了,还不进来么?”
仆从抬手,掀起了竹帘,顾淼顺势看去,只见高檀身着白衣,缓步而入。
他背脊挺拔,双手抱拳道:“大公子。”又望了望顾淼,道,“顾公子。”
最后望向高嬛,浅笑道:“嬛妹。”
高嬛立刻站了起来,大叫道:“闭嘴,贱奴!”
第24章 高嬛
风亭外的乐声停歇,四周寂寂然无声,穿帘而过,湖面吹来的清风,卷起风帘。
周遭静得可怕。
高嬛的声音尖利,宛如一道裂帛的利器犹有破碎回响。
高檀的表情淡淡,他仿佛丝毫无动于衷。
“啪”得一声,高宴收起了手中的骨扇,轻击石桌,声音含笑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还不抚琴?”
话音将落,风亭外缠绵的乐音又起,高嬛怒视着高檀,而高檀径自撩袍,坐到了顾淼身侧的石凳上。
他的声音低沉,可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远弟,你原在此处。”
顾淼“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高檀的白衣上。
他的肩侧洇湿一小片,颜色略深。
顾淼疑道:“外面下雨了?”她仰头去看,亭外明明晴空万里。
高嬛冷哼了一声,道:“横哥哥死了,高檀当然要受罚,阿爹不会饶过你的。”
高檀今日受的是鞭伤,由高恭亲自执鞭,三十九鞭,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
顾淼微微瞪大了眼,只听高檀道:“横弟之事,我亦有过。”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高檀做皇帝,他早年的这副凄惨模样,她的印象其实已经淡了。
憋屈,高檀在湖阳确实过得憋屈。
但,这也和她没关系了。
顾淼垂下眼,捏起一颗玉盘里的松子。
高檀的视线掠过高嬛与高宴,落回顾远的侧颜。
顾远年龄尚小,心思简单,而高嬛心机深沉,难保他不受她蛊惑。
高檀抿紧薄唇,察觉到高嬛打量的视线,他抬眼直视她:“嬛妹,还有何赐教?”
高嬛陡然直起了身,像是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高声急道:“你凭什么和我说话,你凭什么坐在这里?你不许和我说话!”说话间,她又求助似地转向高宴,“大哥哥,你快赶他走啊,凭什么,他要与你平起平坐!”
这个高嬛确实不怎么聪明。
顾淼嚼着松子,见高宴的凤眼一弯,似又笑了起来:“高檀自邺城而归,当为他接风,嬛妹,莫要忘了高檀也是阿爹的孩儿,是横弟的兄长。”
高檀随之一笑,拱手道:“多谢长兄。”
听到‘长兄’二字,高宴的笑容淡了,可是笑意还停在唇边。
他举起茶盏,朝高檀一举:“以茶代酒。”说着,一饮而尽。
高檀便也执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气势委实古怪至极。
顾淼快要坐不下去了。
疲惫的身躯愈觉疲惫,腰腹更觉酸软。
一个念头转过,她心头猛地一跳,冷汗缓缓爬上了后背。
她故作镇定地饮下茶盏中剩下的茶汤,对高宴抱拳道:“多谢大公子相邀,既无别事,我便先回去了。”
高宴无可无不可地盯着她,既不颔首,也未摇头。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顾淼索性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又朝高檀拱手,算作道别。
高檀微微颔首,高嬛却大叫道:“等等,顾远,你站住!”
顾淼朝前走了两步,掀开了隔绝风亭的竹帘,将高嬛的呼喊落在了身后。
出得亭来,朝竹舍一路疾行,小腹处的如有细锥,一路往下坠。
顾淼的脸色发白,我的娘啊,真疼啊。
湖阳,这个鬼地方,真的和她八字不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了癸水。
顾淼脚下生风般地回到了竹舍。
她今日依旧穿了黑色襕衫,脚下黑绸裤。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众人,往竹舍尽头的净室而去。
竹舍里的人各有各自的去处,大部分的人都被高恭派来的人叫去了审问,还有数个去寻了齐良。
是以,竹舍之中格外清静。
高嬛一路追随顾远而来。
随身的侍女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罢,将才,你不是同大公子说了,要回屋,为何要苦苦追那顾公子来到这里,若是大公子晓得了,就不好了。”
高嬛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你要是害怕,你就先回去,别跟着我,大哥哥又没说,不让我来寻顾远。”
侍女眨了眨眼,大公子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不都是那个意思,并且小姐好不容易才得了大公子青眼,可不能又把人得罪了。
“小姐……”她当然还要再劝。
高嬛烦躁地挥了挥手,停下了脚步:“你若真是替我忧心,不如好好守在这竹舍外面,邺城的人若是回来了,你速速告诉我。”
好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再怎么胡闹,她也不想被邺城的兵油子看到。
侍女犹犹豫豫地应了下来:“小姐,可快些,小心些。”
高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间竹舍,她又不是没来过,从前也有来客住过这里。
顾远,这个人呢,虽然不是那一类高大健壮的武人,可是生得眉清目秀,令她很有几分好感,并且她看得出来,大哥哥仿佛有些看重他,就连,就连那个令人生厌的高檀似乎也同他亲近。
更何况,他还是顾闯将军的亲信。
湖阳城里的人都说,阿爹是‘土皇帝’;取下凉危和突兰的顾大将军,往后也是一个‘土皇帝’。
她在湖阳毫不起眼,阿爹也早就不来瞧她的阿娘了。要是顾远喜欢她,愿意带着她,说不定比在湖阳的日子好多了。
高嬛打定了注意,她要让顾远喜欢自己,最好是为她神魂颠倒,非娶不可。
她大胆地走到了竹舍门前,侧耳倾听,尽头处隐约传来了一点水流细响。
高嬛放轻了脚步,朝尽头而去。
净实之内,顾淼做贼似地换下装束,收拾妥当,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在湖阳不比邺城,万事都不方便。
顾淼大叹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却听门扉一响,眼前亮光一闪,一个人影竟走了进来。
来人却是高嬛!
顾淼太阳穴突突一跳,和高嬛面面相觑。
高嬛没料到这是一间狭窄的净室,当即红了脸,飞快转过身去:“顾……顾远哥哥,我不晓得,这里是……这里是……”
顾淼只觉心跳险些都要跳出了喉咙,立刻将换下的衣裤,往身后一丢,语气严厉道:“你为何来了,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