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还不懂么?你欠高檀,而非高檀欠你。恩恩怨怨,早已是还不清了。你今夜若还想杀他,便是恩将仇报。”顾淼的声音响在耳畔,“从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而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顾闯和顾淼交过手。原本有脱身之计,可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
他执拗地侧身而过,任由刀刃擦过他的脸颊。
温热的鲜血霎时涌了出来。
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手中不禁一抖。
顾闯挣开了她的钳制。
他却不再去管高檀,只拿一双眼牢牢地盯着顾淼的身影。
“你说的原来都是真心话?”
顾淼心中一紧,麻木地点了点头,硬声答道:“当然。”
她听见了顾闯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却不答,伸手推开了她,抬步便往外走。
外面的厮杀声停了。
火把点亮了。
可是顾闯却再没有回头看她。
马蹄声渐渐远去,顾淼无心去看今夜这出闹剧,究竟输赢如何,顾闯去而折返,未尝不也是刺探的心思。
她手臂发颤,索性甩开了手中长刀,落地之时,砰然而响。
外面的守卫却没有近得楼来。
阶上的高檀又点亮了另一盏烛灯。
借着光亮,顾淼低头去看,她的身上并无血迹,阶上唯落一两滴微小血迹,若非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高檀垂首看她,他似乎并不意外顾闯的到来,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一双眼跳跃着烛火。
顾淼无心说话,冷着一张脸欲往下行。
高檀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救我。”
顾淼立刻回头:“我若不救你,我还是人么?”
高檀难得地露出了怔忡之色。
顾淼心头顿时火起,索性踏步走上台阶。
灯下高檀的影子细密地覆盖着她。
她抬手拽过他的衣领,与他面面相觑。
他的睫毛几乎碰到了她的眼皮。他手中的灯盏落在阶上,再度熄灭。
“你一直以来,就想看一看是不是,等待这一天我们刀剑相向,父女离心?”
高檀默然了数息,气息拂面,她几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可他的语调压抑,声音沉沉:“不,我是等待终有一日,你会选我。”
顾淼皱紧了眉,胸中怒意,愤然俱是翻腾,一丝久不见天日的愧意亦露出头来。
她正欲再言,腰身却是倏地一紧。
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顾淼尝到了草药与松柏的气息。潮湿的睫毛扫过了她的脸颊,仿若微雨后的轻羽飘然。
她一时忘了挣扎。
“如今,我早已不在意了,你的心里,我与顾闯,孰轻孰重,我早已不在意了。”
他的双手牢牢地抱住了她。他的心跳落在耳畔。
明明是微寒的夜晚,她却如由焚风吹拂,热烈而牢固地捆缚了她。
衣衫落地一地,帘帐随风轻摇。
将晓之际,窗外原本寂寥无声,可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打花蕊,颤巍巍地招摇。
春雨顺着细细流淌,新日一丝一线般初升,照耀粼粼水泽。
昨夜的风雨已经过去。
顾淼醒来之时,正对上高檀的一双眼。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眉目之间含着疏朗笑意。
顾淼眨了眨眼,开口道:“高檀,你是不是骗了我?”
高檀敛了笑意,抿唇不语。
“你是不是已经不盲了?”
高檀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你猜的?”
顾淼挥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问:“你何时不瞎了?”
高檀不答反问:“你如何猜的?”
顾淼冷笑一声,“昨夜你下楼时,忽然点了灯,我便觉得蹊跷,加之后来,你……”说到这里,她硬生生顿住了话音,脸上犹如火烧,“总之,眼下想来,昨夜你便已不瞎了。”
说着,她便想翻身而起。
高檀按住了她的双肩:“我确有好转,可也并非如常,我能见到的是模糊的影像,只有及至近处,才可瞧得清楚些。”
顾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见高檀凑近了一些。
他的眼映着她的眼:“如此咫尺之距,我便能看清你。”
顾淼不自在地转开了眼:“所以,你还是骗了我,高檀。”
高檀笑着摇了摇头:“倘若你不问,过几日我也会告诉你的。”
顾淼转回了眼:“过几日又是哪一日?”
高檀俯身而至,熟悉的气息再度包裹了她。
暖风吹皱帘帐,心旌摇摇曳曳,迟迟春日已至。
第145章 番外之遗响番外
天和五年。
沉寂数年的北项人再度蠢蠢欲动。
前年老葛木因病而逝,北项乱了一阵,可到底小葛木也顺利地接过王位。
去岁南越数州接连遇到了大旱,驻扎北地的军队南下了数州,慎王领兵南下珑郡与丞相摄政。
康安从最初的流言霏霏及至习以为常,不过三月有余。
小葛木推测康安仿佛又要变天了,于是天和五年一开年,北项人便往南屯兵数万,欲经湪河而下,绕过邺城与凉危,直抵花州腹地。
顾淼在湪河之上,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小葛木,乌兰贺。
两军隔河而望。
顾淼披一身银甲,冠上红缨招摇。
经年未见,她眉目如旧。
乌兰贺定定看她几眼,语调讥讽。
“顾将军,好生威风,对我穷追不舍,足见对南越朝廷忠心耿耿。不过……”他笑了一声,“不晓得你的忠心是向着谁,是小皇帝,还是姓高的,听说高檀去了珑郡,是要自己当皇帝,想来你们夫妻二人苦心孤诣,到底还是打得如此算盘。”
顾淼皱了皱眉:“废话少路,你若退回去,便既往不咎。”
乌兰贺哈哈笑了两声。
他如何退得回去。北项初定,他便是装模作样,也要来打一打南越,才能让众人心悦诚服。
两军于湪河而战。
战事持续了足足两个月。
两军各有伤亡,最终顾氏军险胜,乌兰贺退守北项。
援兵至南地而归。
暖春悄然而至,北地再度若磐石之固。
天空扑簌簌落下绵绵细雨,浸润了大半土地。
康安城落雨数日,久旱过后,诸人皆大松了一口气。
除却此一件大事,城中尚有一件小事。
皇帝有了新的老师。
原本谢丞相与内阁诸老兼任帝师。
今春过后,皇帝有了新的帝师。
新的帝师姓崔,是去岁新进的状元郎,崔棠。
崔棠自凌州而来,出身微末,在康安城中虽大有人拉拢,可还尚未有过从甚密的朱门。
崔棠高中状元后,本有满腔抱负,可谢丞相将他召入观阁修律后,便一直不闻不问。
直到见到慎王高檀之时,他才醒悟过来,先前谢昭华是有意为之,不,抑或是,高檀是有意为之。
他要自己做帝师,一个无牵无挂的帝师。
崔棠立在长案前,而慎王立于书架之前,负手而立。
他与自己想象的‘慎王’相去甚远。
在今日见到他之前,他听说的‘慎王’无一不是弄权,暴虐,拥兵自重,弹压下臣,又曾与‘逆教’纠缠不清,虽原是高氏二公子,可与高氏不合,经年不见。
甚而有传言,说他是个脑满肠肥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