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将酒菜轻轻放到了他身前,顾闯一时没有动。
顾淼枯坐片刻,抬手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
她站起身来,忽觉脸上一痒,她伸手一摸,却摸到了眼泪。
恰在此时,帘外传来了人声:“高公子来了。”
高宴。
顾淼放下了酒杯,用袖子抹了抹脸,掀帘而去。
自花州而退,顾氏军分作了两路,一路继续西进,退守邺城,一路首在此地,而高宴领的人也留守在了此地。
今日,他忽然来寻她,应该也是为了康安。
她收到了消息,高宴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果然,高宴开门见山地问:“你真不打算回康安了吗,便是罗文皂,说不定也在康安?”
顾淼摇摇头:“我不能再冒险了。”
顾闯的病情是要事,她杀了谢朗,也回不去康安了。
高宴沉默了一瞬,才道:“高氏送信来,刘夫人得了急症,城中似有乱,我须得先回城一趟,之后再去北地寻你。”
念恩与念慈还在北地。
顾淼朝他拱手一揖:“大恩不言谢,高公子的恩情,他日必定偿还。”
高宴的目光沉沉,忽地一笑:“不必如此客气,顾小将军。”
顾淼抬眼,随之一笑:“你多保重。”
高宴走后五日,顾淼终于见到了罗文皂。
悟一带着他来到了顾淼面前。
悟一受了伤,脖上露出了一截白纱。
顾淼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味:“你怎么来了?”
悟一笑答道:“你不是在找他?外面兵荒马乱,我特意将他送来,还没有一个‘谢’字?”
“多谢。”说罢,顾淼望向了他的身后。
悟一心领神会,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忧心,高檀不会跟来。他已经动身回康安了。想来你也听说了,宫里出了大事。”
顾淼收回了视线,只听悟一又道:“再者,你的话说得如此决绝,什么你爹欠下的,你已还了,更何况你杀了谢朗,就算高檀想来,也是不能来了。”
顾淼垂下眼:“既然人已送到,若无别事,便不强留了。”
悟一双手抱胸:“我还不能走,如何能走,罗文皂是来研制解药,有了解药我才能走,须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得将解药带回康安。”说着,他瞟了一眼一侧默立的罗文皂,“我还得照看大夫。”
罗文皂在听说顾淼杀了谢朗时便心中一跳,恨不能捂上自己的双耳,如今又见悟一不肯走,更不敢乱说话,只能强转了话题,道:“事不宜迟,旁的之后再说,先让我看一看顾将军。”
顾闯的病症比罗文皂预料得严重。
黑斑遍布了他的后背,就像他先前见过的那些因为丹毒而死的人的尸身一般。
现在的药剂只是暂时地压制住了他的丹毒,如若找不到根治之术,顾闯撑不了太久。
罗文皂摸出了中衣里夹着的药方,纸页已微微泛黄,这是谢昭华找到的药方,谢朗藏于榔榆旧宅的药方。
他细看过,这兴许就是最初‘坐忘’改良前的药方。
哎。
罗文皂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因果果,是是非非,医者仁心,他也无暇再关心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
谢昭华依旧睡不着,他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虽然花州并未有消息传来,仿佛密不透风,可追随谢朗的人尽无一人传回消息,可想是何等惨烈。
可这几日城中来寻谢朗的人络绎不绝,当日遗诏之事,谢朗未出面,群臣已是颇有微词。
眼下还能说,谢相不日便会折返,可这样的谎也不能维持许久。
梁从原突然死了,死于一场大火。
为何夜中起了火,为何无人救驾,皆是无法细究的疑问。
谢贵妃,四妹……
谢昭华正想得入神,忽见窗外雪影似是一停,人影憧憧。
他心中一跳,自己的书房外无人。
耳畔只听门扉轻响,他抬眼望去,惊道:“师兄!”
他立刻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人似乎瘦削了一些,身上斗篷染了雪沫。
他压低声问:“师兄是将从花州回来?”
高檀颔首,却道:“你近日受累了。”
丹毒在城中已被大力肃清,谢氏并无谢朗坐镇,谢昭华担此大任,极为不易。
谢昭华拱了拱手,目光黯淡了些。
“究竟……究竟是何缘故?”
他虽未明言,可高檀晓得他问的是谢朗。
“他欲擒我,花州两军交战,不幸为流矢所伤。”
第140章 始末
谢昭华的心中又酸又涩,明知谢朗防备高檀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他毕竟是谢朗。
若无谢朗,没有谢氏今日。
若无谢朗,亦无高檀今日。
从榔榆到康安,他不知昔日师徒为何翻脸。师兄为人寡言,可他对于谢朗,从来恭而敬之。
顺教,北项,丹毒,兴许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谢昭华沉默了数息,心绪稍定,方又问道:“师兄深夜忽至此,可是有要事?”
高檀凝眉看他,他的一双眼深沉肃穆,似深水无波。
谢昭华没来由地绷紧了脊背,垂下了眼,目光正落在面前的一盘残棋之上。
黑白交错,胜负莫辨。
耳畔脚步声近了,高檀道:“不如你我再下一局?”
谢昭华颔首,执黑,先行一步。
高檀撩袍落座,执白,落后一步。
室中寂寂然,唯余棋子落盘之声。
谢昭华忽听高檀问道:“谢贵妃打算如何?你如何?谢氏如何?”
谢昭华一怔,慌乱落下一子。
黑子落地,他才惊觉不该落于此处,可落子无悔。
在此关头,谢氏断不能乱。
谢氏在城中是诸门表率,便是谢朗死了,谢氏亦不能乱。
他是谢朗亲自栽培的家主,他应谨守本分。
放眼康安城中,眼下唯有高氏,高氏二子若是内斗,局势亦会不稳。
更远一些的,便是廉绵二洲孔聚的旧部,若趁谢朗之死北上,定又是一番恶战。
诚然,城中还有小葛木,北项。
谢昭华脑中转了几轮,抱拳道:“某定竭尽所能稳住谢氏。稳住谢氏,稳住皇城,稳住康安。”
高檀落下黑子,谢昭华定睛一看,满盘皆输。
他拱手道:“是我输了。”
高檀起身:“你既有对策,我便不久留了。”
“师兄!”谢昭华也站了起来。
“谢三,往后你不必再叫我师兄了。”
谢昭华蹙眉,见他转了身,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高二公子打算如何?二公子若能驱策高氏之军,又有顺教一众,积威日深,又与小葛木往来已久,倘若……倘若……”
余下的话,谢昭华说不出口了。
倘若谢朗坐忘丹毒败露,谢氏名声一落千丈。
倘若梁从原身份败露,小皇孙本就子虚乌有。
师兄,难道不想做皇帝么?
亦或是,师兄本就想做皇帝?
他心头发颤,见高檀回身,他立在灯下,摇晃的灯影仿佛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谢昭华不安地眨了眨眼,方见他的眼宛如深潭,他露在袖外的双拳紧握。
他远没有面上显露的平静。
谢昭华想道,他本该害怕,害怕师兄起了杀念,谢朗死了,若是谢昭华也就此死了。
谢氏虽不会立刻变作一盘散沙,可也无法短时之内在康安恍如昨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师兄不想杀他。
他的耳边听高檀问道:“你的家训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