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又道:“阿爹,难道不好么?”
顾闯垂下了头,硬声道:“不好。”
帘外传来了脚步声。
顾淼侧目聆听,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她听了小半刻,脚步声停在了帐外。
“顾小将军,有飞鸽传书。”
顾淼对顾闯道:“将军早些歇息。”便掀帘而出。
等在外面的人是先行探路的随扈。
他将鸽筒递给了顾淼。
是谢朗发来的消息。
明日午时,他约顾淼在花州天方苑相见,要她孤身一人前去。
顾淼既来花州,本也不打算带着顾闯进城,只是谢朗选在天方苑,她从前就去过,高橫死在了天方苑。
隔日一早,顾淼将顾闯安置在了城外的处所后,便领了三五精锐,直朝花州城去。
守城的侍卫盘查了一番,顾淼身上有高氏的腰牌,顺利进了花州城。
然而,花州城比之上一回顾淼来过的花州城,变化颇大。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秋风刮过,更觉萧瑟。
街上流传说,城中有人得了痨病,因而诸人格外小心。
顾淼只怕他们口中的‘痨病’不是‘痨病’,而是丹毒。倘若丹毒此刻已泛滥花州,料想继而往东而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顾淼加快了脚程,径自去了天方苑。
天方苑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天方苑,少了莺莺与燕燕,俨然是酒馆。
大厅之中只零零星星几个打扫的仆役。
顾淼默默地背手而立,手背碰到了腰间的短刀。
“顾小将军。”谢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顾淼抬头望去,谢朗坐于木轮车上,停在二层的拐角处。
他身穿白袍,白发竖黑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算起来,这一回,她与谢朗只见过三回。
谢朗的目光落在顾闯身上,落在齐良身上。
只有这一回,他的目光毫无遮掩地,鹰隼似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一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顾淼想了想,便是与顾闯在一处时,她当时是‘顾远’,后来去了明敏园,她才是‘顾淼’,园中和宫里到处都是谢氏的眼线,他注意到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于是抬眼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
他的一双眼好似古井无波,无喜无怒。
“娘娘。”
他曾经在水榭之中,坐于木轮车中,平静而冷淡地对她说道,“三殿下天资聪颖,乃是大才,便是北项来人,那又如何。娘娘何须忧虑一时得失。”
她曾经不喜赵若虚,不喜肖旗,是缘于他们对于顾闯的敌视,而她清楚地感受到,谢朗不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是顾闯的女儿,还因为他只是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这个顾皇后,甚而厌恶。
他厌恶顾淼。
顾淼轻轻握了握背后的双拳,继而抱拳道:“谢大人。”
第133章 太仓一粟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
顾淼今日着寻常骑装,发上只随意绑了个马尾辫,并非遮遮掩掩,但也实在不是一般男儿打扮,可是谢朗依旧称她为顾小将军。
谢朗向来都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顾淼抬步走上台阶,待到行到谢朗身前,方才凝神去瞧他的脸色。
他的双颊脸色微微有些灰白,精神尚可,不知是不是自康安到花州路途尚远,日夜兼程,一路劳顿的缘故。
然而,顾淼并不打算与之过多周旋,只开门见山地问:“谢大人有‘坐忘’的解药,谢大人如何证明解药为真”
谢朗笑着,转动身上木轮车,行到凭栏前的桌侧,抬了抬手,示意顾淼落座。
“我既知坐忘,便知坐忘的解法,自然为真。”
顾淼落座后,见他提前桌上的白玉茶壶,为她和他自己面前的茶盏,斟满了茶。
顾淼并未去喝,追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此解药为真?”
谢朗呷了一口茶:“倘若顾小将军愿意,我即可去寻一二身中丹毒之人前来,为其用药。须知此药需得七日方才见效。顾小将军可有耐心愿意等上七日?”
七日。
顾淼心中想道,顾闯能不能坚持七日,尚还另说。她可不愿意与谢朗一同困在花州七日。其中变数,谁也难料。
她转而问道:“你为何肯给我解药是为劝降”
谢朗轻摇其首:“顾将军猎场行刺,是为正视听,清君侧,亦是为了大义。康安城中如今早已流言飞语甚嚣尘上,真龙究竟是真是假。某仰仗将军多年,既知将军心意,因而特来送药。将军一心为了清君侧,清君侧自是为了国之大义,九州万里,利在千秋。”
顾淼心念一动,好大一顶帽子扣了下来。
“清君侧?谢大人指的是何人?”
谢朗抬眉朝她望来,徐徐又道:“顾小将军既知坐忘,便知坐忘因何而起,因何而流传于世。顺教已落入逆贼之手,自然清君侧便首要清逆教。”
顾淼不由一笑:“谢大人是指高檀高二公子?我与高氏原本无怨无仇,为何要替你清君侧况且,谢大人莫非高看了我,我如何杀得了高檀”
谢朗此刻终于笑出了声:“顾小将军在我看来,便是能杀高檀之人。你与他是旧交,是故友,兴许,亦是知己。可是大义之前,父女情深,应当取舍。取谁舍谁,顾小将军冰雪聪明向来清楚。”
“我如何要信你?”
顾淼随之而笑,“好。倘若我真杀了高檀,你便会将坐忘的解药与我。抑或是,你先给我一颗解药,待到我杀了高檀,再许我别的解药。谢大人,又是如何计较?”
顾淼直直端详木轮车中谢朗,愈发漫不经心:“今日我来见谢相,半是求药,半是实在好奇。谢相与我阿爹虽有故交,倘若此刻出手相救,往后是敌是友,还要另说。如今谢相如此急于祛除高二公子,不晓得到底是何缘故?”
谢朗沉默须臾,转了话头:“听闻顾小将军与高大公子近来走得甚近。高氏两兄弟,高大公子性情乖戾,最难琢磨。高二公子与顾小将军有曾在邺城共度的情谊。听闻顾小将军眼盲时,是高二公子求医用药,医好了你的眼睛。不知何故此刻顾小将军却偏偏投向了大公子。”
顾淼抿唇不语。
谢朗又笑:“如此谢某人今日实乃不情之请,并非想令顾小将军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不仁不义。”
顾淼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为丹毒横行,算是不仁。师徒之情,翻脸不认人,才是不义。”
谢朗敛了笑意,似乎有些吃惊,他仿佛未曾想过顾淼竟然知晓他与高檀之间的师徒情分。
“顾小将军知之甚深。既然如此,顾小将军以为高檀为何与某失了师徒情义?”
顾淼撇撇嘴:“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不如你今日痛快地将解药交予我,倘若真是解药,今日我顾淼便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定再还。但叫我杀人,断然不能帮你杀了。正如你说的,高檀医好了我的眼睛,我如何还能杀他?况且大人有所不知,我杀不了他。我劝你也不要想着杀他,你再不喜欢他,往后见着绕道走便是。”
谢朗眉头蹙紧,一丝不耐在他眼底荡开:“顾小将军是在明知故问,故作天真。眼下天下情势如此,高檀不死,顺教逆贼之争,何以平息,天下何以太平”
“这我如何晓得,谢大人实在高看我了,我谈不上什么冰雪聪明。”
谢朗一愣,又道:“顾小将军如此冥顽不灵,是不顾及顾大将军的性命了,还是执意偏袒高檀”
顾淼摇摇头:“我自然想救我爹,也并非偏袒高檀,只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善恶是非,总有对错。”
谢朗反而舒展了眉头:“孝义难道是恶,是过?”
顾淼不答反问:“依我斗胆猜测,‘坐忘’出自顺教,然而,高檀起初并不知情。这顺教既是革铎的顺教,不也是先生的顺教吗”
谢朗轻轻地笑了笑。他的年岁虽高,可每每笑时,眼角却不见笑纹褶皱,眉眼之间反而露出凛然兀傲。
“顾小将军是在疑心我”
“谈不上疑心,只是好奇,因而有此疑问。先生既有坐忘解药,便知坐忘之毒,丹毒为何流传,先生大抵比我清楚明白许多。先生此时要除高檀,莫非是想让他顶了顺教的罪过,顶了逆贼的罪过还是归咎到高氏头上的罪过?一石杀二鸟,此事便可结果。”
谢朗暂且不语,只缓缓转动了手中的白玉茶盏。
茶壶里茶汤飘散氤氲茶雾,四下彷若无人,楼下的扫洒之声早已没了。
可是顾淼五感敏锐,侧耳倾听,依稀可辨别似远似近的声响。
天方苑并非一座孤楼,隔墙有耳。
谢朗话音如此直白,定然是不怕什么天机泄露,这里全是他的人。
如果他想瓮中捉鳖,杀了她未必不能做到,可是谢朗不想杀她,他想借刀杀人。借的就是她顾淼这一把刀。
顾淼扪心自问,他想杀高檀吗
起初兴许是想的,但后来渐渐不想了。
她垂眉去看眼前的茶盏,自谢朗为她斟了这一盏茶后,她一滴未喝。此时方才端了起来,顾淼轻轻闻了闻,鼻尖萦绕一阵熟悉的茶香。高檀也素来爱此茶。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的是,谢大人为何要将坐忘交给革铎?是为了一时得失?”
窗外秋风卷过,撞得窗棂哗啦作响。
“你以为是为何?”
谢昭华听此一问,抬眼定定地望向高檀,“师兄知道,师兄一直都知道,却不打算告知与我么?”
谢昭华垂头,窥见自己袖中双手微微颤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
“倘若某斗胆猜测,某以为先生起初,将坐忘给革铎,是为收买人心。革铎虽是老葛木亲生之子,却地位卑贱,难以服众。有了坐忘,他便可用之收买人心,敛财拥兵,扶植自己的势力。北项在此之前,趁着南越分崩离析,北项游兵频频骚扰边境,邺城虽有驻扎,可邺城以北,以西,哪一座城池不曾受到北项侵害?”
他慢慢又道,“待到革铎起了势,与小葛木内斗成一团,游兵骚扰边境便少了,先生想让他们自相残杀。初有成效,可无奈革铎死了,死得早了。北项虽然元气大伤,可仍有和谈的气力。而那北项商旅,为了敛财将坐忘兜售于民,丹毒难抑,百姓之间流传不休,因而造成丹毒泛滥。”
谢昭华抬起头来:“师兄以为我说的对是不对?”
高檀回身看他,他的一双眼黑沉沉,只问:“是革铎敛财,商旅敛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