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茶室,她抬眼便见高檀立在屋中,起身相迎。
他看上去仿佛清瘦了些,一身黑袍,乌发披散,唯有发顶斜插一柄白玉簪。
“高宴为何不在将军府?”
刘蝉竭力克制,语调中却依旧透露出难得的焦急与不安。
她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身上披着素白的纱裙,未施粉黛,鬓边簪一朵白花。
一眼宛如,真若痛失亲夫的悲痛。
随从递上茶碗,她略微颤抖的手端起茶碗,茶水微微晃动,冷冷清清。
可是,这样的枯槁确是因为高恭死了,可是不是因为悲痛,而是仇恨泯灭,仇恨曾经滋养了她,如今人死了,恨似乎也湮灭了。
高檀拱手,微微一拜:“夫人节哀。”
刘蝉紧紧盯着高檀,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是你从中作梗,不让他进康安城?”
高檀摇头:“自然不是,某如何能阻止大公子进城?”
刘蝉眼中露出讥讽:“高檀,你不必如此自谦。湖阳高氏的人为何迟迟未来,你我心知肚明,整个高氏,如今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你。”
高檀再度拱手,语气平淡:“夫人言重了。某一向敬重夫人,不敢有违。”
刘蝉放下茶碗:“敬重?你不过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罢了,看似谦恭,实则不然,但我从未小瞧过你。自从你去了邺城,随高橫一道而去,从那之后,你倒似乎不再那么‘谦逊’了。”
刘蝉柳眉微皱,不耐道:“眼下你又想做什么?高宴既来了康安,我便要见到他。他去了何处?是你让人送他走了?”
高檀垂下眼,神色愈发冷淡:“高大公子自有他想去的地方。”
刘蝉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隐约的不悦,她眼神微微一闪,转而又问:“莫非传言是真的,不仅是谢三郎要为顾大将军平反,高宴也追随顾闯而去了?”
高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窗外的天色,沉默片刻后才道:“倘若夫人没有其他要事,某便命人护送夫人回去。城中近日偶有骚乱,夫人务必保重。”
第130章 祸根
一夜过去,雨停了,空气中萦绕着雨后的青草与林木气味。
马车继续往北而行。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顾淼听到了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话音。
她扭头望去。
顾闯躺在角落,似醒非醒,嘴里念念有词。
她凝神细听,发现又是“坐忘”。
细算起来,顾闯已经三日没有服丹了。
在此之前,听军中副将说,顾闯随身带着个细白瓷瓶,每日都在服食其中丹药。
起初是一日一次,可到了最近,几乎是每个时辰都会吞咽一两颗丹药。
他不晓得顾闯是从何处何人手里得来的丹药。
顾淼心中有个猜测。
“坐忘”与顺教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以恶意揣测,不过此事若非高檀,便是谢朗。
此时此刻,她认为谢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为‘坐忘’曾传于北项,背后之人仿佛是革铎,而革铎是谢朗的棋子。
革铎死后,“坐忘”并未消失。
顾闯一路自凉危南下,能找到丹药,倒不奇怪,不过,如果丹药亦在康安流行,才是大患。
革铎死得太早了,对于谢朗来说,兴许真是个大麻烦。
前一世,她未曾听闻过‘坐忘’,也许是因为革铎上位以后,肃清了祸根,因而并未南进。
顾淼想罢,又看了一眼顾闯。
他仍未清醒,只在车中一角蜷缩,披头散发。
他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头发随之散落另一侧,露出了他的后脖。
顾淼心头一惊,只见他无衣衫遮挡的后脖上起了一片黑灰的斑纹,仿佛干裂的皮肤凸起,凹凸不平,颜色黑灰,极为骇人。
顾闯毒发更重了!
顾淼心急如焚地回身,撩开他的乱发,仔细一看,发现他露在衣外的脖子已经被漆黑的斑纹渐渐覆盖。
顾淼又抬起顾闯的左臂,手背之上隐约可见几道黑斑,丹毒蔓延得极快。
她眉头紧锁,立刻想到了罗文皂。
她得尽快找到罗文皂。
天边的日头越升越高,晨霜散去。
罗文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脚下泥地,黑靴之上满是黄泥。
他长袖掩面,捏着鼻子,只顾埋头往前走。
周围传来的恶臭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罗文皂简直想破口大骂,可一张嘴,那刺鼻的气味便趁势窜入口腔,令人作呕。
他只好闭嘴不言。
旁边的悟一见状,哈哈大笑道:“郎中没见过这等光景么?我还以为你原先是个乡医,应该见惯了此情此景才对。”
如何见得惯!
腐烂的臭味冲天,棺中的两具尸首浑身青黑,面目难辨。
罗文皂只恨不能走得快些,离后面的抬棺人再远一些。
他是个郎中,不该干仵作的活路。
又走了半刻,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开阔的地界,秋风终于吹散了一些萦绕周遭的恶臭。
两具尸首他先前已经验过了,应该就是丹毒。
此地距离康安唯有半日路程。村中已有人死于丹毒。若是丹毒真在康安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坐忘,北项马客传来的丹药。
罗文皂此行搜集了数颗,不晓得能不能想出解毒之道。
有毒亦有解。
罗文皂正想得入神,抬眼却见悟一高举火把,扔向了被置于坑底的棺材。
罗文皂一愣,转念又想,烧了才好。丹毒溃烂,难说会不会传给旁人。
一念至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度投向悟一。
他就晓得,和悟一出门,定然没有好差事!
面前黑烟腾腾,滚滚直冲天际。
烈火尚为燃尽,悟一抬步便走,一眨眼,人已翻身上了马。
罗文皂急问道:“你此刻要去何处不同我们一道回去了吗”他调转马头的方向与康安城截然相反。
悟一笑了笑,答道:“自有人送你回去,我还有别的要事要办。”他挑了挑眉,“莫非罗大夫也愿意随我走一趟。”
罗文皂连忙摇头:“不必了。”
悟一的差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摸了摸腰带里的几枚药丸,与其跑去找些不痛快,他还是尽早回去,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坐忘”药方,早日寻到解法方才稳妥。
日影渐上中天。
悟一一路快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一辆并无装饰的黑布马车停在茅屋外。
谢三郎,已在等他了。
他身着灰衣,一副寻常书生打扮。
悟一策马而至,衣上尚还沾染火光未散的余温。
他一身烟熏火燎,面色却依然从容,拱了拱手,道:“谢三,别来无恙。”
谢三郎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面前的悟一。
他早就不像和尚了,唯一像的地方唯有身上的缁衣和腕上的珠串。
可是悟一的珠串不是慈悲的玩意,是杀人的工具。
倘若悟一真想杀他,只需翻身下马,几步之内即可杀了他。
今日独自赴约,委实鲁莽。
谢昭华心跳快了两分,还礼拱手道:“久闻大名,竟是初见。”
悟一从前虽在顺教做‘护法’,可与谢三并未当面见过。
当然,他从前在榔榆旧宅,暗中见过谢昭华,只是谢昭华没见过他。
悟一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回道:“多礼了。”
谢三郎随即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既是要事,还请里面说。”
二人入得屋中,门一关,气氛顿时凝重了好几分。
悟一开门见山:“谢三公子眼巴巴地将丹毒的消息悄悄传于我,让我去查是否是丹毒死因,为何不自己查?”他语带讥讽,“怎么?是谢家不愿趟这趟浑水?”
谢昭华不答反问道:“罗文皂与你同去么?真是丹毒么?”
悟一既然来了,便晓得自己身上的差事,他无须隐瞒,点头道:“罗郎中虽不敢全然肯定,可除此丹毒,他也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出别的缘由。”